「我在此地已經有兩個星期。」
他點點頭,沒表示什麼。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來。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我說些門面話︰「現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請多關照。」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說。
「他們到哪兒去了?」我轉頭問道。
「出發玩耍吧。」他說,「你呢,我同你到鎮上去游覽可好?」
「太好,」我笑,「待我換條裙子。」
他把我帶到一所歷史博物館,我們細細觀察每一座圖騰及標本。翟君不說話的時候面色冷冷的,他每次抽煙都問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說不,而且也不嫌他重復。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許多洋人的習慣,然而臉上始終有一股中國人的矜持。
噢,我真喜歡他。
最後,我們參觀紀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弟安人手制的金手鐲,套在腕上,愛不釋手,不想除下,但標價三百余美元,我手上沒有這許多錢。
翟君一言不發,開了張支票,然後說︰「走吧。」
第十章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項寄返。」
我從來沒有這麼感激過。
他笑。
在玫瑰園中。他為我拍下許多照片。
「這個花園像仙境。」我嘆道,「住在這里怎麼會老呢。」
三年來我的心懷第一次開放。
他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我忽然又臉紅了。我期望他說什麼?
「——那麼留下來不要走吧?」太荒謬了。
他即使說這樣的話我又怎樣呢?
天色近黃昏時我們才回到大屋。
安兒一見我松口氣,她轉頭對肯尼說︰「她終于回來了。」又朝我道,「媽媽,他們成班人都已回溫哥華。你是與翟叔叔逛去的嗎?咱們只好搭最後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時,訕訕地站在那里,不知說什麼才好。
翟君大方說︰「我送你們到碼頭去。」
安兒說︰「翟叔索性送我們回溫哥華。」
他說︰「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個極重要的約會。」
我很留神听。他聲音中沒有歉意,也沒有惋惜。
安兒把我的旅行袋遞過來,「已替你收拾好。」
我們母女倆坐在後座,由翟君送到碼頭。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與安兒一路上猜謎語、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熱鬧。
我的坐位對牢翟君的後腦。他的頭發有一兩成白,並沒白在鬢角,但雜得很自然,像……像銀狐。
我有一件銀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驟眼看就是這樣子︰黑色的毛,槍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著雪,非常浪漫,這正是我喜歡銀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頭發像銀狐。
安兒問︰「媽媽你笑什麼?」
我連忙收斂一下,「我沒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開心。」
「你與翟叔到哪兒去了?」
「博物館與花園。」
「嘿,多悶!」安兒打趣我,順帶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碼頭,肯尼與安兒熱烈擁別,他們要分別三天呢。對兩個孩子來說,三天簡直長過一個世紀。
翟君在夕陽上同我說再見。
他真是惜字如金,輕易不開口。
上了船安兒馬上把話題釘住我。
「你覺得翟叔怎麼樣?」
我顧左右而言他,「船上有電子游戲機,快去瞧瞧有無太空火鳥,我最喜歡這個局。」
安兒說︰「翟叔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一個缺點。」
「什麼缺點?」我忍不住問。
「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麼,面孔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安兒學翟君板起面孔,「連眼楮里都不露情感。」
說得很是,我開始佩服我的女兒,十多歲就觀察力豐富。
「你們玩得那麼高興,有沒有訂下以後的約會?」
我非常懊惱,「沒有。」
「唉喲,媽媽,你沒有打蛇隨棍上?」安兒很吃驚。
「叫我怎麼上呢?」我小聲說,「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給你們介紹——也不行,那時他在三藩市。」
母女倆沉默半晌。
「你喜歡翟叔?」
「喜歡。」我也不怕照實說,反正在外國一切依外國規矩。
「我與肯尼都怕你嫌他悶,翟叔一天不說三句話。」
「他對我倒是說了不少。」
「你以為他可喜歡你?」
「嗯,不討厭我。」
「真的沒有約好將來見?」
我很悵惘,「隔十萬八千里,如何相見?」
安兒也不再說什麼。
第二天我就上飛機了。
在機場我也沒有故意張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難道還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兒向我揮手,「媽媽,有空再來。」
我點點頭。
「別失望,」安兒說,「也許他會寄照片給你,你就可以乘機同他通訊的。」
我苦笑。「再見,安兒,別為我擔心。」
我在飛機上睡不著,大嘆運氣欠佳,整整兩個星期,偏偏到假期臨終時才遇著翟君,否則也多享受數天,我轉動著腕上的印第安手鐲。
回到香港啟德,剛下飛機,一陣燠熱的空氣襲上面孔,害得人透不過氣來,正下大雨呢,真的面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沒有帶傘,挽著行李站在人龍中等計程車。
人氣一[火局],身前身後轉來陣陣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狹窄的機艙內熱了十多小時,也沒有機會洗臉漱口,任何美人都經不過此役。
以前與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飛機場司機老媽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飛車回家。
現在輪候街車,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連珠叫苦的倒還不是這個細節,輪車子有什麼妨礙?終究輪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無邊無涯的寂寞,以前那個溫暖的家不復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煙飛灰滅。
我再也不會有一個家了。
檐下的雨水飛濺了我一身,我沒有閃避,人們以詫異的眼光看我,一定覺得這個女人很傻。
我終于在喧嚷中上了計程車。
「美孚。」我松一口氣。
總算挨到家。
開著熱水龍頭「嘩嘩」地放滿浴白,我搖電話給張允信。
老張「喂」地一聲,我鼻子發酸,恍如隔世。
「老張,听見你的聲音真好。」
「子君,你回來了?」他訝異,「好憂郁的一把嗓子。」
我說︰「老張,過來陪我說說話。」
「剛度完假,怎麼精神萎靡?」
我說︰「我也不知道。」
「是否見人雙雙對對,觸景傷情?」
「是的,」我胡亂應他。
「好好睡一覺,咱們明天見,你應該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諾諾,也不再勉強他。張允信沒有義務照顧我的情緒,他不是撩會工作者。
泡在熱水中,我的情緒穩定一點了。
對這個突然而來的低潮。自己也吃驚。
浴後身體幾乎累得虛月兌,掀開熟悉的被窩,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電話鈴不住地響,我睜開眼楮,看到鬧鐘,是十一點四十分。我還以為電子鐘停了,沒理由睡得這麼死。但是取餅話筒,張允信的聲音傳來。
「子君,你睡得那麼死,嚇壞人,我還以為你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直擔心一個晚上。」
老好張允信。
「沒這麼容易。」我悶納地說。
「出來吧,」他說,「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褲襯衫出門,發覺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經來臨,時間過得這麼快。
駕大半小時的車子到郊外,一路上听汽車無線電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嗎?我同自己說,我身體不是很健康嗎?生活不是全不成問題嗎?
老張在門口等我。
他家開著幽幽的冷氣,我的精神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