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怕傷安兒自尊心,我想飛往紐約去結束我這三星期的假期。
安兒當然開心,一放學便戴上雙護膝在公園踏滾軸溜冰、腳踏車。因為長得好,每個人都樂意對她好,她早已成為這個城市的一份子,我不認為她會再回香港居住。
外國的中學生根本沒有家課,期中也需要寫報告,都是啟發學生思考的題目,不必死板板的逐個字背出來,學生時期全屬享受,所以年輕人份外活潑自由。
如果安兒此刻在香港,剛讀中三,恐怕已經八百度近視,三個家庭教師跟著走,每晚做功課至十二點,動不動便開口閉口考試測驗。
我有點感激史涓生當機立斷,把安兒送出去,致使她心境廣闊,生活健康。所以即使這是個沉悶的假期,我卻過得很平靜。
看到安兒這麼好,我自身的寂寞蒼白算得了什麼。
離婚後兩年的日子開始更加難受。
以前心中被恨意充塞,做人至少尚有目標,睜大眼楮跳起床便咬牙切齒握緊拳頭抱怨命運及撩會。
如今連恨也不再恨,一片空虛,傍晚只覺三魂渺渺,七魂游蕩,不知何去何從。
那種恐怖不能以筆墨形容,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做倒也罷了,偏偏又放假,終日把往事取出細細推敲……這種淒清真不是人過的。
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放長假。
安兒已經有「男朋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在外國早已追逐者成群,安兒自不例外。
那個男孩子大她一兩歲,很英俊,家中三代在溫哥華落籍,父親是建築師,姓關,在當地有點名氣,他一共五個兄弟姊妹。
我第一次見到安兒的男友,不知如何稱呼,後來結結巴巴,跟安兒稱他為「肯尼」,這就是英文名字的好處了,可以沒上沒下亂叫,叔伯佷甥表親都可以叫英文名。
肯尼臉上長著小皰皰,上唇角的寒毛有點像小胡鬢,眉目相當清秀,一貫地T恤牛仔褲球鞋,純樸可愛,嘴巴中不斷嚼一種口香糖,完全不會說粵語,行為舉止跟一般洋童一模一樣。
他拖著安兒到處去,看電影,打彈子。
我不放心也只得放心。
兩個孩子在一起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樂趣,他們的青春令我羞煞。
這是真正自由的一代。
想到我自己十六七歲的時候,老母忽然踏起勁地管教起子群與我來,出去與同學看場七點半電影總要受她盤問三小時,巴不得那個男生就此娶我為妻,了卻她心中大事,對老母來說,女兒是負擔,除非嫁掉,另當別論。
在母親心中,我們穿雙高跟鞋就當作淪為壞女人,眼淚鼻涕地攻之擊之,務必把我與子群整得跪地求饒,在她檐下討口飯吃真不容易。也就因這樣,子群才早早搬出來住的。
子群如今也大好了,有個自己的家……
不行,這個假再放下去,我幾乎要把三歲的往事都扯出來回憶一番。
假期最後的三天,我反而輕松,因為立刻可以回香港為張允信賣命。我看著自己雙手,手指頭的皮膚病又可以得到機會復發,又能夠希望早上可以多睡數小時,真幸福,我死賤地想︰誰需要假期呢。
必肯尼邀請我到他家後園去燒烤野餐。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賣安兒的面子答應下來。
原來關家的大屋在維多利亞,一個仙境般的地方,自溫哥華搭渡輪過去,約莫兩小時。
後園面海,一張大大繩床,令我思念張允信的家,所不同的關家園子里開滿碗口大的玫瑰花。芬香撲鼻,花瓣如各色絲絨般美艷,我陶醉得很。
我問肯尼︰「令尊令堂呢?」
肯尼答︰「我父親與母親離婚有七年了,他們不同住。」
「呵。」我還是剛剛曉得,「對不起。」
「沒關系,父親在洛杉磯開會,」他笑,「一時不回來,今天都是我與安兒的朋友。」
我更加啼笑皆非,還以為有同年齡的中年人一起聊,誰知闖到兒童樂園來了。
然而新鮮烤的T骨牛排是這麼令人垂涎,我不喝可樂,肯尼居然替我找來礦泉水,我吃得很多,胃部飽漲,心情也跟著滿足。
孩子們開響了無線電——
天氣這樣好,我到繩床躺下,閉上眼楮。
「噢噢也也,我愛你在心口難開。明日比今日更多,噢噢,愛你在心口難開。」
我微笑,愛的泛濫,如果沒有愛,就不再有流行曲。
有人同我說︰「安,移過些。」是個男人。
他居然伸手在繩床上拍我的。
我連忙睜大眼楮,想跳起來,但身子陷在繩床內,要掙扎起來談何容易。
「我不是安。」我連忙解說。
那男人亦不是那群孩子之一名。
他看清楚我的面孔,道歉︰「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史安兒,長得好像,你是她姐姐?」
我苦笑,「不,我是她母親。」
他詫異,打量我一下,改用中文,「對不起,打擾你休息。」
「沒關系。」我終于自網中站起來。
這位男士約莫三四十歲年紀,一臉英氣,粗眉大眼,眉宇間略見風霜,端正的五官有點像肯尼,我心一動,沖口而出地問︰「你莫非就是肯尼的父親?」
他搖搖頭,「我是他舅舅,敝姓翟。」
「對不起,我搞錯了。」
他笑笑。
翟先生的氣質是無懈可擊的。
氣度這樣東西無形無質,最最奇怪,但是一接觸就能感染得到,翟先生一抬手一舉足,其間的優雅矜持大方,就給我一種深刻的印象。
這種印象,我在唐晶的丈夫莫家謙處也曾經得到過。
翟先生比莫家謙又要冷一點點,然又不拒人千里之外。單憑外型,就能叫人產生仰慕之情,況且居移體、養移氣,內涵相信也不會差吧。
對一個陌生男人我竟評頭品足一番,何來之膽色?由此可知婦女已真的獲得解放。
我向他報告自己的姓名。
翟先生並沒有乘機和我攀談,他借故走開,混進入堆去。
我有陣迷茫。
如果我是二十五歲就好了。
不不,如果二十八歲,甚至三十歲都可以。
我是身家清白……也不應如此想,安兒平兒都是我至寶,沒有什麼不清白的。
雖然有條件的男人多半不會追求一個平凡的中年離婚婦人,但我亦不應對自己的過去抱有歉意。
餅去的事,無論如何已屬過去。
我呆呆地握著手,看著遠處的海。
「嗨。」
我轉頭,「肯尼。」
他擦擦鼻子,「阿姨,你看上去很寂寞。」坐在我身邊。
我笑而不語。
「你仍然年輕,三十余歲算什麼呢,」他聳聳肩,「何況你那麼漂亮,很多人以為你是安的姐姐。」
「她們說笑話罷了。」我說。
「你為什麼落落寡歡?」肯尼問道。
「你不會明白。」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安說這句話是你的口頭禪︰你不會明白。年輕年老的都不明白?」
他們這一代哪里講長幼的規矩,有事便絮絮而談,像平輩一般。
「我舅舅說︰那秀麗的女子,果真是小安的媽媽?」
我心一動,低下頭,愧意地望自己︰頭發隨意編條辮子、白襯衫、黑褲子。哪里會有人欣賞我?
「阿姨,振作起來。」肯尼說。
「我很好。」
「是,不過誰看不出平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破碎的心?」
我訝異,這孩子,越說越有意思了。
肯尼說︰「看看我與小安,我們在一起這麼開心,但很可能她嫁的不是我,我娶的亦非她,難道我們就為此愁眉不展?愛情來了會去,去了再來,何必傷懷。」
我心一陣溫暖,再微笑。
肯尼說︰「我知道,你心里又在說,你不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