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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28頁

作者︰亦舒

小鮑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來,」她說,「坐下來慢慢說,那邊有他們打點。」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遠簡單而肯定,我震驚于唐晶要離我而去,忽然傷心欲絕,怔怔地看著她。

「你怎麼了,應替我高興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淚來,只會哭不會說。

「這女人可不是神經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結婚,她還沒有這麼傷心呢。」

「別再打趣我。」我說。

她深深嘆口氣,「子君,你的毛病是永遠少不了一個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現在我要走,你同樣的傷心。子君,你凡事也分個輕重,這樣一貫地天真,叫人如何適應?」

我擦干眼淚,抬起頭來,強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並不需要我們,你看你現在多獨立,你要不斷地告訴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們。」

我說︰「你不會明白的。」

「我知道你重感情,最好咱們都生生世世的陪著你,永遠不要離開你。」

「是,我怕轉變,即使是變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說,「難道我不應當害怕?多少個夜晚,我惡夢驚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淚淌下來,「什麼時候,感情豐富,記念故人也算是錯?也許我永遠不會活得似一個瀟灑的機械人,我沒有這種天分。」

唐晶眼楮看著遠處,「那不外是因為生活並沒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為機械人。」她輕輕說,「子君,我們就要分手,可否談些別的?你為什麼不問我,我是否快樂?」

我本然問︰「你快樂嗎,唐晶?」

忽然她轉過臉,我知道她也哭了。

多年的朋友,我惻然,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見。

有人闖進門來,是莫家謙,大眼楮炯炯有神,神采飛揚地笑問︰「怎麼都在哭?」

我知道再要說體己話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現時的身份是莫家謙太太,耳朵專門听他的說話,心專門為他而跳,每一個呼吸為他而做,旁人還能分到什麼?

「祝你們永遠幸福。」我老土地說。

莫家謙說︰「謝謝你。」

我原以為即使唐晶與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來與我訴說衷情,沒想到這樣便緣份已盡。

「路過澳洲來探訪我們。」唐晶說,「我會寫信給你。」

就這樣。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離我而去。

第九章

後來張允信說︰「你也太孩子氣。」

我自己也覺得。

「人口流動性大,誰也陪不了你一輩子,趁早培養個人興趣,老了可以插花釣魚。」

我呆呆的,一時還未復元。

「別太難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身為女人,為另外一個女人如此傷心?沒人同情你。」

我不響。

「你受夠了?是不是?每個人都離你而去。」他微笑,「寶貝,相信我,現實生活最殘酷的一面,你還沒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諷地說。

「也不必,問唐晶就知道了,你出來泡多久?一年,她出來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嘗遍,你見過什麼?給你一根針你都認作棒槌,個把男人對你說過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為算有見識了?」

「要不要將我賣到人肉市場?」我沒好氣。

「墮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塊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費勁。子君,你試過往上爬嗎?你試試看,子君,你始終運氣太好。」

我頹然,「好好,我沒有機會上演塊肉余生。」

也許唐晶看穿這世上一切,索性到異鄉的小鎮去終其余生,倒也是月兌離紅塵的捷徑。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這些女人都走光了,單我一個活著,再風光又有什麼益處,我給誰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來徒手搏擊,我什麼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後知後覺。

「有我,」張允信拍拍胸口,「我總是你忠實的拍檔。」

最近做小丑做得門透,簡直想推開窗戶,對著窗外大叫,用拳擊胸,發出泰山般的呼聲。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倦極愁極累極的時候,我便想坐下來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時候一放聲哭總有人來搭救,現在哭完了擦干眼淚收拾殘局的總還是自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直到最後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為趕功夫的緣故,雙手長期與濕泥接觸,漸漸形成種皮膚病。

我的手指頭老退皮,吃藥打針都看不好,我便躁。

張允信旁觀者清,問我︰「怎麼?是陰陽不調呢,抑或小姐脾氣又犯,打算不干?」

「別這樣說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從唐晶離開以後,就不好過。

我憤然道︰「這樣無窮無盡做下去無了期,怎麼辦?」

「有人寫作二十周年紀念,你不知道嗎?」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藝術家脾氣。」他冷笑。

我輕易不敢得罪他,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個朋友。

這一段日子過得特別蒼白。

可林鐘斯說︰「活該,我知你閑得慌,偏又這麼多挑剔,怎麼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為著她結婚去了,要這樣說也可以,我確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誘,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訴伸訴。漸漸也開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話,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撈便宜,就熱心得很,反正不是認真的,洋人看得開。

漸漸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愛選洋人,而是中國人沒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點沒將她的風流韻事編了一首歌來唱,多麼累。

這就是個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終于與辜玲玲結婚了。

是母親來通知我的。

「……他們的意思是,想讓平兒做花童,怕你不答應……」母親許久沒跟我通消息,她的聲音似蒙著一層蠟,听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卻透著股實實在在的煩膩,仿佛很不屑做這中間人。我當時在做泥人,電話用下巴夾著,正在試抹雙手,一听她那麼說,電話筒就變得像鉛塊般重。

「不可以,」我說,「我不答應。」

「你同他們說去。」母親說,「我不做此類魯仲連。」

「好。」我說,「我自己同史涓生說。」

前夫,前夫生的兒女,前夫現任妻子,他現任妻子與她前夫,他們的孩子,將來尚有我前夫與他現任妻子所生的兒女,可能更有我與我現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還有更復雜的事?這種人際關系簡直要編號碼入檔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說︰「這些事與孩子們無關,不要讓孩子牽涉在內。」

涓生說︰「可是如果讓平兒參與,他會比較有親切感。」

「什麼親切感?」我問,「對父親的婚禮有親切感?我是個土包子,我辦不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膽子叫平兒任花童,你當心點。」

「好好好,何必這樣強硬?」他憤然。

「你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可以到外國去結婚?現在正流行,干脆神不知鬼不覺,冒充頭一次,將以往的事一筆勾銷,假裝是撩會的錯︰當時年幼無知,行差踏錯,為什麼不呢?」

「子君,你一張嘴真厲害,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圓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為,控制一下,連平兒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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