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新大班今日來作「親善探訪」。
傳聞已有好些日子,這個新大班將探訪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說忙,此刻真要來,大家已經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們,左右不外是布朗說幾句體己話就打道回府。
唐晶說的,做小職員有小職員的安全感,就算上頭震得塌下來,咱們總有法子找到一塊立足之處,在那里縮著躲一會兒,風暴過後再出來覓食。
我嘆口氣,誰會指了名來剝無名小卒的皮呢?
電話鈴響,我接听。
「子君?張允信。」
「隔一會兒再同你說,大班在這里。」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掛上電話。
這時身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咦,你,我還以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麼又起來上班?」
我抬起頭,金發、藍眼、棕色皮膚、高大,這不是昨夜誤會我同唐晶同性戀的那個男人嗎?
布朗在一旁詫異之極,「你們早已認識?」他問。
金發男子連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覺地說,「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沒想到現在替我做事,還敢情好,幾時我來窺伺她是否合我們公司的標準。」
布朗連忙擠出一個笑容,「見笑,可林,見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們通電話。」
他一陣風似被布朗擁走了。
卡片上寫著︰可林鐘斯總經理。
洋人,我聳聳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電話又響。
「怎麼,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麼事,師傅?」
「你若尊我一聲師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為五斗米而折腰呢?」
「為生活呀。」我說得很俏皮。
「听著,徒弟,我接到一單生意,有人向我訂制五百具藝術品——」
「藝術品斷不能五百五百地生產。」我截斷他。
「好,好。」他無可奈何,「總之是生意,兩個月內交貨,可以賺八萬港幣,是一筆小財,但我雙手難賺,要你幫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與師傅斤斤計較,你佔兩萬。」
「三萬。」
「二萬五。人家是沖我的面子來下訂單的,你膽敢與我付價還價?」
「好,殺。」
「你要辭了工來同我做。」
「什麼,辭工?做完了那些‘藝術品’,我不吃飯了?」
「你可以朝這條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頭眼額,有什麼味道,虧你還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連同周末七天,其余時間下了班來做。」
「那麼你起碼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頂得住。」
老張冷笑,「倒下來時切莫怪我。」
「人為財死。」
「子君,那種雞肋工,你為何死命留戀?外邊的天地多麼廣闊美麗,你為什麼緊緊地關閉你自己,不願意放松?」
「你是在游說娜拉出走麼?」我無奈地問。
「你不會餓死的,相信我,子君,與我拍檔,我們將生產最富藝術性的陶瓷商品,我們的作品將揚名天下。子君,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同時對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無言。
但是我對這份枯倉的職業不是沒有感情的,它幫我度過一個龐大的難關,使我雙腳站隱,重新抬起頭來做人,我怕一旦離開它,我的頭又會垂下來。
自由職業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著自由浮動起來,我怕吃不消。
這一年來我了解到錢的重要,有錢,就可以將生活帶入更舒適的境界。
靶情是不可靠的,物質卻是實實在在的。
「你現在賺多少,區區四五千元?」老張問。
「加了薪水,」我抗議,「接近六千。」
「我若保證你每月還有這個收入呢?」
我不響。
「你不信。」他嘆口氣,「籠中鳥即使釋放也忘記飛翔術。」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無掛念,也罷,出來拼一拼,也許是生命中另一個轉折點。
「我想一想。」
「不妨與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絕對有天才,我沒有必要恭維你,要助手,隨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個落魄的人都自稱藝術家。」
我並沒有為這件事去請教唐晶,不是過了河就拆橋,我也到自己作抉擇的時候了。
我同他說︰「得。」
子群在當日晚上約我吃飯。
她要我出來見見她的洋老頭。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沒事做,便答應與他們吃西餐,我沒有膽子同他們上中菜館,怕子群會以蘇絲黃姿態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靈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子群說笨還真笨,她失望地說,「不如到天香樓去,齋菜上市了,好吃齋菜雲吞。」
「不,要不吃法國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經過那次事,對我是很遷就,去訂好位子。
輪到我內疚。人各有志,她又沒逼我同外國人好,我何苦為這件事瞧不起她。
當夜赴宴,我臉色稍霽。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說得一口廣州話,普通的交際應酬毫無問題,幾句俗語運用恰當,把我引得笑出來。
他有五十歲了,頭發斑白、身體臃腫,不過對子群很體貼,這種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來。
一樣是外國人,這一個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語。
終于他們提到婚事。
「——已經注冊了,下個月中行禮。」子群說。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歡喜,也沒有什麼不愉快,她在敘述一件事實,像「星期六上午到會議室開會」一般。
老頭有點興奮,「婚後我們到達凡郡蜜月旅行,維朗尼嘉說,待我退休時,陪我一起去英國落籍。」口氣中一點遺憾也沒有了。
我長長嘆口氣。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頭。什麼地方都會撞見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鐘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簡直有緣,處處都踫頭。
我毫無表情,他則活潑得很。「咦,」他說,「那個惡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們在商量正經事?好,一會兒我再過來。」他總算識相,走到一邊去。
子群對她未婚夫說︰「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頭存心捧我︰「卻艷若桃李。」
我?艷若桃李?
算了吧。
子群總算得到一個歸宿。
對我來說,如此歸宿不如不要——呵,我不應大言不慚,懷著妒忌的心,歸宿對我來說,已是下輩子的事了。
子群作老生常談︰「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慮結婚。」
我淡淡應︰「呵。」
「唐晶與一個年輕律師走得很密,你知道嗎?」子群閑閑說起。
「什麼」這真是大新聞,「她有密友?」
「正是。」
「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事情有多久?」我跳起來,聲音都顫動。
子群愕然,「她沒與你說起,你們不是幾乎天天見面?」
我強笑道︰「提是略略提過,我以為是普通朋友。」
「據說已經同居了。有人看見他倆每早到文華吃早餐。」
我更加震驚,已到這種地步。
她竟一字不與我透露,將我瞞在鼓中。好家伙,這樣是待朋友之道嗎?
「他叫……對,叫莫家謙。」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澀的泡泡。
「人品不錯,」子群笑,「不是到處約女人那種男生,至少,他從未約會過我。」
「相貌呢?」
「五官端正了。」
我托著頭呆想半晌。
子群在這時略有喜氣,「今年倒是很多陳年舊貨都得到婚嫁的機會,不說笑,姐,很快就要輪到你。」
我站起來,「我有點事,我先走。」
「我需要十小時的睡眠,」我將面具一把撕將下來,「我累。」拿起手袋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