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不行也已經挨過大半年。」
「不,我決定替你把房于付清,你若不愛看老板的面色,可以找小生意來做。」
我微笑,「我不會做生意。」
「你看起來年輕得多,子君。」涓生忽然說。
「什麼?」我奇問,「我年輕?涓生,這一年來,我幾乎沒挨出癆病來。」
「不,不是容貌,我是指你整個人外型的改變,你仿佛年輕活躍了。」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我連新衣服都沒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實說,我蒼老得多,我學會假笑,笑得那麼逼真,簡直連我自己也分不出真偽,假得完全發自內心。涓生,你想想,多麼可怕,紅樓夢里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不是就這個意思?我不但會假笑,還懂得假的嗚呼噫唏,全自動化地在適當的時間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麼反說我年輕?」
涓生一邊听一邊笑,笑出眼淚來。
我自己也覺得十分有趣,沒想到半途出家的一個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績驕人,子君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子君,現在的子君修練得有點眉目矣。
涓生的眼淚卻無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潤濕,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著印著,像個老太太。
我忽然覺得他婆媽。
他在我面前數度流淚,不一定是因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測,許是他目前的生活有點不愉快。但凡人都會學乖,想到涓生緊逼我去簽字離婚的狠勁,我心寒地與他之間劃出一條溝,只是淡淡地抿著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餅很久,涓生說︰「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志在再婚,否則何必經此一役。
我點點頭。
「我覺得一切都很多余,離婚再婚,」涓生嘲弄地說,「換湯不換藥,有幾次早上起來,幾乎叫錯身邊人為‘子君’……」
我听著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與他約定時間去接安兒,便堅持這頓下午茶已經結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時拒絕,走到街上,一馬路人頭涌涌,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碼頭、車站涌過去涌過去……
到碼頭天已經深黑,腰有點酸痛,只想小輪船快快來接載我過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熱水浴,也似做神仙。
搖搖晃晃過甲板,爭先恐後上船,一個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欲將它移開坐下,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連忙說︰「有人。」
我坐下,對他說︰「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況且別的地方已沒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爭,「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馬上要來了,你為什麼不坐別的地方?」
我頓時冒火,「我後面也跟著十多個姨媽姑爹,你肯不肯讓位給他們?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嘗不是付兩元的船資?」
那男人猶自說︰「你這女人不講理。」
「我不講理?虧你還穿西裝,」我罵,「你再出聲,我叫全船的人來評理。」
爛佬還怕潑婦,他頓時不出聲,其他的船客紛紛低頭作事不關己狀,我一坐在那里不動,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不知道這種勇氣從什麼地方來,又會跑到什麼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熱茶,深深覺得自己真的淪落,與這種販夫走卒有何可爭?但也覺得安慰,至少我已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腳還沒伸長,門鈴響。
我非常不願意地去應門,門外站的是陳總達。
我心中一陣詫異。是他,我都忘了這個人。
我不大願意打開鐵閘,只在門後問他︰「老陳,有什麼事?時間不早了呢。」
「可以進來喝杯茶嗎?」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錯,一心軟就想開門,但又立刻醒覺到「請客容易送客難」,放了這麼個男人進來,他往我沙發上一躺,我推他不動,又抬他不走,豈非是大大的麻煩?我警惕地看著他,險些兒要拍胸口壓驚,原來老陳雙顆紅彤彤,分明是喝過酒來,這門是無論如何開不得的。
我溫和地說︰「老陳,改天我們吃中飯,今天你請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開開門,我非常苦悶,我有話同你說。」
「你請速速離開,」我也不客氣起來,「叫鄰居看著成何體統!」我大力關上門。
他猶自在大力按鈴,一邊用淒厲的聲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開門呀,開門呀!」
我再度拉開門,警告他︰「老陳,別借酒裝瘋,我限你三分鐘內離開此地,否則我報警。」
他呆住。
我再關上門,他就沒有聲音了。
醉?
我感嘆地想,他才沒醉,從此我們的友情一筆勾銷,談也不談。
剝下面具,原來陳總達也不過想在離婚婦人身上撈一把便宜。
我沒話可說。
安兒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時到飛機場等她。
可以理解的興奮。飛機出乎意外的準時。稍後,涓生也來了。
我不太想開口說話,抬著頭一心一意等安兒出來。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幾乎走光了,還不見安兒,我大急。
問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單上明明有史安兒這個人。」
涓生也有點失措。
正在這時,一個穿紅T恤的妙齡少女奔過來︰「媽媽?」
我轉頭︰「安兒?」我不相信眼楮。
「果然是媽媽。媽媽,你變得太年輕,太漂亮了。」她嚷著前來吻我。
我根本沒把她認出來,她高了半個頭,身材豐滿,一把長發梳著馬尾,牛仔褲緊緊包在腿上,額角勒一條彩帶,面頰似隻果般,多麼甜美多麼俏麗,少女的芬芳逼人而來,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歲哪。
我又悲又喜,「安兒,我不認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兒對她的父親視若無睹。
她說︰「媽媽,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麼好……」
我勝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與安兒緊握著手回家,涓生上來喝杯茶,見沒人留他,只好離開。
他走後我們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兒完全像大人一般,問及我日常生活上許多細節,特別是「有沒有人追你?」
「沒有,」我說,「有也看不見,一生結婚一次已經足夠,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我打算學習做個獨立女性。」
「媽媽,現在你又開朗又活潑。」安兒說。
「是嗎?」我下意識地模模自己的面孔。
「你年輕得多了。」安兒的聲音是由衷的,「媽媽,這次見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沒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媽媽,如果有機會,你不妨再戀愛結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漲紅臉,「我還戀愛呢,倒是你,戀愛的時候睜大雙眼把對象看清楚。」
「你難道沒有異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應該尋找歸宿呀。」她談話中心還是圍繞著這個問題團團轉。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認,「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訪問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兒伸長脖子問。
安兒的長發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模模她的頭,好一個小美人,我心欣喜,雖然生命是一個幻覺,但孩子此刻給我的溫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與安兒回家見平兒。
血脈中的親情激發平兒這個木知木黨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兒,「姐姐,姐姐」叫個不停,然後與她躲到房內去看最新的圖書。
事後安兒訝異地跟我說︰「弟弟會讀小說了。」
我不覺稀奇︰「他本來就認得很多字,漫畫里的對白一清二楚,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課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竅不通,一次去參加運動會,八點鐘也沒回到家,原來是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