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喃喃道︰「不怕,安兒,我們不怕,我們很堅強,一切都可以應付得來。」
「媽媽,你怎麼變得這樣勇敢?」她抬起頭來。
我苦笑,「媽媽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向安兒解釋,這不關冷家清的事。
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
傍晚,史涓生的電話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為什麼。那女人一定吐盡苦水。
取餅電話我就冷冷的先發制人︰「是的,我們的女兒揍了她的女兒。史涓生,你听著︰史安兒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與你絲毫沒有關系,你若說一句叫我听不順耳的話,我帶了兩個孩子走得無影無蹤,你別借故行凶!」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報警是不是?去報呀,你縱恿她抓你的女兒去坐牢呀!」我狀欲潑婦,一口咬實涓生不放。
「……」
安兒在一旁將頭靠在我肩膀上,雙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邊終于嘆口氣,「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無辜的。」
我說︰「她再無辜,輪不到你出來替她說話,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兒為這件事要轉校。」
「我也知道安兒心里不舒服——」
「你已經不要這個家了,我們好,不用你稱贊,我們淪落,亦不用你曖嘆。」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說,「你告訴安兒,明天我來看她。」他掛了電話。
我的心沉重。
這時候平兒拿著漫畫書走出來,很興奮地說︰「媽媽,媽媽,我發現了新大陸。」
我強顏歡笑,「是嗎,快快告訴我听,發現了什麼。」
「媽媽,Q太郎與叮當是同一個人畫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作佩服狀,「呵,是嗎,多麼細致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里流,「你喜歡哪一個呢?」
「我現在喜歡叮當,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地說。
我一震,「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再喜歡Q太郎。」
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
我問,「是不是看厭了?」
「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
我長嘆一聲,「平兒、安兒,媽媽要靜一會兒。」
我走進房間,將自己關著良久。
下午與唐晶出去找房子。我們托經紀辦,並沒有花太大的勁,小型公寓每層都差不多樣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間便于打通,浴間對著客廳,廚房只夠一個人轉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麼可怕。
我忍不住將上午的事向唐晶傾訴著。
唐品說我應付得很得體。
我滔滔地發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鐘了。」
「什麼?」我不明白。
「每天只準訴苦十分鐘,」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當作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請原諒。」
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視她。
唐晶柔聲地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權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薦你買本《駱駝祥子》來瞧瞧。」
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
「——這間屋子方向不錯,」她轉頭跟經紀說︰「只是請你跟屋主說︰裝修我們不要,看他是否願意減一兩萬。」
經紀唯唯諾諾。
唐晶問我,「不錯,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錢吧。」
「什麼價錢?」我問。
「五十二萬。十六年期。」經紀說。
我苦笑,「夠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盤起腿。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采,那麼愉快,那麼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美麗,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斗到老。
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
經紀說︰「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點定金。」
唐晶簽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從。
她說「地段是差一點兒,勝在價錢便宜,算了。」
她搭著我的肩膀離開那層公寓。
我也沒向她道謝,在門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馬上發表意見。
「你怎麼住到美孚去?貪什麼好?穿著睡衣下樓吃餛吞面還是怎麼的?告訴你,男人一听見你住那種地方,嫌遠,連接送都不願,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問︰「依你說,該怎地?」
「史涓生既然給你五十萬,你就拿來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釣大金龜,到時不愁穿不愁吃。」
「是嗎?」我看著她,「你呢,你怎麼沒釣到?你比我年輕,條件比我也好。」
她啞口無言,沒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舊房子的一間尾房,很受二房東的氣,夜歸開一盞門燈也不準,但她情願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車在街上飛馳,充大頭鬼,人各有志,閑時告訴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
這次走出來,我還打著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來、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萬有多少?如果沒有進帳,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後我還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見簡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見到涓生,我毫不客氣,攤大手板問他要錢。
他問︰「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萬,請付現金支票。」
「子君——」他有點為難。
他猶疑了。
他會猶疑嗎?
「安兒打人的事……」
「我已經教訓過她,她被我掌嘴,還不夠嗎?」
「我想我還是把她送到外國去好。」涓生忽然說。
「什麼?才十二歲就送外國?」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麼放心?」
「怕什麼,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現在流行到外國,你問問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責問。
「你別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兒自己,她也並不是兒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價,你先給我再說。」
「子君,我只能給你三十萬。」他忽然說。
「什麼?」
「子君,我算過了,我最近很緊,只能付你三十萬,其余一二十萬,分期付款,你先向銀行貸款,以後我設法還你。」
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麼錢來作分期付款?」
「我每個月還會付你五千塊。」
「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
「你最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
我說︰「如今的利息那麼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
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
「……你還有點首飾……」他說。
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干什麼?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麼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听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余數我自己設法。」
他見這麼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
我麻木地接過。
「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
我別轉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
唐晶說得對,我並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