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得她一個人,我已招呼她到客房休息,她——」管家欲語還休。
「她怎樣?」
「她很瘦很憔悴,仿佛有病。」
岑寶生耳畔像是打了個響雷。
呵,病了,像她師傅一樣,受了傷,最終回到岑園來。
岑寶生十分慶幸有個地方可以給朋友休養。
他說︰「立刻請陳醫生。」
避家去了片刻回來,「陳醫生在做手術,一有空馬上來。」
他月兌下泥靴,上樓去看客人。
只見金瓶和衣側身倒在床上,背影瘦且小。
他輕輕走近,她沒有醒轉,做她這一行至要緊便是警惕,她一定是用過麻醉劑了,能夠對岑園那樣信任,他十分安慰。
他輕輕掩上門,吩咐管家︰「到六福中菜館去借廚子來工作幾個星期,把看得到海景的房間收拾出來。」
他淋浴梳洗,刮清胡髭,忽然嗤一聲笑出來,自嘲地說︰「老岑,做回你自己吧,大方磊落多好,反正再妝扮,也不會變成英俊小生。」
他坐下來沉思。
他們同門之間一定發生了重大變故,三個人原先形影不離,現在只有她一個人負傷出現。
陳醫生到了。
金瓶還沒有醒來。
陳醫生有懷疑,立刻推開房間,岑寶生有點焦急,可是他隨即看到金瓶轉過身子來。
她瘦削面孔只有一點點大,不知怎地,臉頰有點歪。
陳醫生細細問︰「你什麼地方受過傷?」
金瓶細細說出因由。
陳醫生仔細替她檢查,岑寶生越听越腳軟,背脊叫冷汗濕透。
金瓶能夠生還,真是奇跡。
說完了,她仰起頭說︰「想吃碗粥。」
避家剛好捧著小小漆盤上來。
陳醫生與岑寶生走到書房。
他說︰「這種手術當今只有三間醫院做得到,病人再世為人,不過她需要好好接受心理輔導。」
岑寶生跌坐在椅子里。
「她用麻醉劑鎮痛,長此以往,會變癮君子,我會替她用電子儀器調校內分泌,讓身體自然應付。」
金瓶就這樣住了下來。
岑寶生一個問題也沒問過——你的師弟及師妹呢,仇人是誰,以後打算如何……
她不說,他也不問。
當然也絕口不提「你想住多久」,就這樣,一直到結婚。
現在,她要領養一個小女嬰,這已是第三代了,師徒竟與岑園有這樣的緣份。
岑寶生見過金瓶對秦聰的款款目光,不不,他不會妒忌,很明顯她已再世為人,那部份記憶,可能早已在手術中切除。
岑園開始整理育嬰室。
幼兒用品由專人逐一添置,樣版攤開來,金瓶總是選擇比較簡單實用色素低調那種,與岑園格調配合,這一點,與她師傅大不相同。
岑寶生提醒她︰「律師問,她叫什麼名字。」
「啊,早已想好了。」
岑不覺好奇,笑問︰「叫什麼?」
「在岑園長大,就叫岑園吧。」
「咦,好名字,既自然又好听。」
不久,那小女孩由專人送到。
金瓶親自去接她。
短短幾個星期不見,孩子頭上生了一搭癬,敷著藥,穿看不合身的紗裙。
金瓶走過去蹲下,「你還記得我嗎?」
那小孩凝視她,忽然點點頭。
金瓶將她抱起來,緊緊擁在胸前,她體重比一般同齡小孩要輕得多,金瓶覺得她抱起的是童年時自己。
「請陳醫生來一趟。」
金瓶把孩子帶人屋中,同她說︰「以後,這是你的家,」她像足對自己說話︰「這個家,永遠是你的避難所,外頭無論怎樣風人雨人,門一直為你而開。」
醫生來了,細細替孩子檢查。
結論是︰「略有皮外傷,敷了藥無恙,注意衛生飲食。」
金瓶不住點頭。
「小小一個孩子,已經住餅好幾個寄養家庭,心靈一定受到震蕩,需要好好照料。」
「長大後會有不良記憶嗎?」
「她不會有具體記憶,但是內心可能缺乏安全感。」
金瓶一直抱著孩子。
她打了一通電話。
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孩子已經在我這里。」
這是叫玉露知道。
她每日親自照料這個孩子。
她們兩人成為伴侶,形影不離。
她親自替幼兒剪頭發修指甲沐浴,半夜小孩驚哭,她把她擁在懷中,不聲不響,輕輕拍打。
岑寶生十分訝異,長年累月這樣,絕非一時興趣。
幼兒漸忘過去,日長夜大,頭發烏亮,皮膚細潔,穿看藍白水手服,像月兌胎換骨,十分可愛。
一日半夜,金瓶驀然醒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迷糊間坐看想了一會,記憶才紛沓而至。
她忍不住走到鄰室,捧起小孩的臉,幼兒醒來,「咦」地一聲,金瓶輕輕問︰「我是誰?」
孩子答︰「媽媽。」
金瓶又問︰「你是誰?」
孩子答︰「寶寶。」
金瓶滿意了,把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又再睡熟,一直到天明。
她不知道岑寶生站在門邊,把一切看在眼里。
為著騰出更多時間與家人相處,他把生意責任下放。
一日,他十分無意地向金瓶提起︰「我差胡律師送了一張照片進去。」
金瓶一听,一陣麻意自頭皮漸漸降落到手指尖。
她轉動有點僵硬的脖子,輕輕問︰「誰的照片?」
「小岑園的近照。」
「給誰?」
「我托胡律師帶進去給她生母看,好叫她放心。」
金瓶耳畔嗡一聲,「照片已經進去了?」
「是,她看過之後,十分高興,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她說︰我明白了。」
金瓶面色轉為煞白。
「這件事,你事先為什麼不與我商量?」
岑表示訝異,「我現在不是同你說了嗎?」
「你不知道我們的規矩。」金瓶苦澀地說。
「什麼規矩?」
「叫人放心,不是好事。」
岑一怔,「那麼,下次換一句話好了。」
金瓶抬起頭,看到天空里去。
藍天白雲,是個大晴天,雙目受陽光刺激,不覺落下淚來,金瓶匆匆揉看眼楮進屋。
第二天接了小岑園放學回來,一進門,便看見胡律師坐在會客室。
岑寶生垂看頭,十分無奈。
金瓶心中有數,她把孩子交給保母,緩緩走過去,「可是有什麼事?」
「岑太太——」胡律師也覺難以啟齒。
「請說。」
他終于鼓起勇氣,「獄中發生打斗,你的朋友不幸牽涉其中,傷重身亡。」
金瓶耳邊嗡地一聲。
她靜靜坐下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胡律師本來想解釋,但是聰敏的他又覺得在這種情形下,無論怎麼都不能自圓其說,何用虛偽,他閉上嘴。
會客室里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們只听到園子里清脆的鳥啼聲。
胡律師忽然很惋惜地說︰「她終年二十一。」
這時,岑寶生問︰「可要做些什麼?」
金瓶看著窗外,過一會才說︰「沒有什麼可做的。」
她站起來走到園子里去。
胡律師看著她背影,吁出一口氣,「幸好岑太太不是十分震驚。」
不,岑寶生想說︰你不懂得她。
但是他沒有出聲。
胡律師說︰「我告辭了,有什麼事,請即同我聯絡。」
避家送他出去。
岑寶生轉頭找金瓶,看見她在園子里與孩子們編花環,若無其事,與平時一樣高興。
岑寶生握住她的手。
金瓶把臉躲進他的手心里。
她就是為著這雙大手與他結婚,他有力氣能力保護她。
他輕輕問︰「究竟發生什麼事?」語氣不安。
金瓶想了一會,「這是一宗意外。」
岑寶生覺得有可疑之處,不過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他喃喃說︰「再過三五年,本來或可申請保釋,她犯情殺,她對他人安全不構成威脅。」
金瓶不出聲。
是她把孩子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叫她放心,既然如此,人家也只好叫他放心,用來換取幼兒的生活保障,她不在人世,也就是對他全盤信任,他一定會遵守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