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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門 第14頁

作者︰亦舒

「現在才知道師傅擔著這頭家不是容易事。」

秦聰又說︰「我從未想過要走。」

玉露推他出去,「你去游泳,或是到沙灘打排球吧。」

他取餅外套出去。

書房內剩下她們兩姐妹及一盒假首飾。

玉露取出一副裝飾藝術款式的流蘇鑽石翡翠耳環戴上,立即成為一個古典小美人。

金瓶打消了解散集團的意念。

她輕輕把師妹擁在懷中,「我不會叫你吃苦,你回學校去讀書。」

玉露低聲抗議︰「我不想讀書。」

「去,去收拾師傅衣物,人貴自立,我們盡快離去。」

傍晚,金瓶躺在大露台的繩床上,看著天邊淡淡新月,心中一片空白,對未來一成把握都沒有。

師傅這個玩笑可真的開大了,把整個家交給她。

要維持從前那般水準的生活,那真是談何容易。

「原來你在這里。」

這是誰?

金瓶轉頭一看,卻是岑園主人。

她輕輕嘆口氣。

他手里挽著冰桶,坐在金瓶身邊的藤椅子里,手勢熟練地打開酒瓶,斟一杯香檳給金瓶。

金瓶坐到他對面,「岑先生,多謝你幫助我們。」

他說︰「我還未曾正式介紹自己,我叫岑寶生,美籍華人,祖上是福建人,三代經營這座咖啡園,你知道檀島咖啡吧,就是指這個土產了。」

金瓶點點頭。

「我認識你師父的時候,她年紀同你差不多,」他停一停,「你與其苓長得頗像,大家都有一張小小畢子臉,」他伸出手掌,「只得我手心這樣大,可是心思縝密,人聰明。」

「你們是老朋友?」

「廿多年了,那時她還未領養你們三人。」

「你們怎樣認識?」

「不打不相識。」

「她向你出手?」

「她在游輪的甲板上竊取我銀包。」

「為什麼?」斷不是為錢。

「我袋里有一張免查行李的海關許可證。」

原來如此,「這種許可證十分罕有。」

「家父鼎力協助一位參議員競選州長,事成後他特別給我家一張許可證。」

「當年你一定有點招搖。」

岑寶生笑,「被你猜中。」

「她一定得手。」

「不,全靠我長得高大,我手快,她被我抓住。」

「不可能,」金瓶說︰「她怎麼會失手,你請站起來,我示範一次。」

岑寶生站起來,金瓶只到高大的他肩膀左右。

他說︰「我準備好了,你出手吧。」

金瓶攤開手,他的鎖匙錢包已全部在她手上,還有一包口香糖。

「啊。」岑寶生驚嘆。

「師傅故意找借口與你攀談。」

「我到今日才發覺她用意。」

「她對你有好感。」

他搔搔頭,「想必是。」

「當年你可是已經結婚?」

「我至今未婚。」

「你與師傅應是一對。」

岑寶生不出聲,隔一會他說︰「她不願安頓下來,她同我說,看著咖啡樹成長不是她那杯茶。」

「明明是咖啡,怎麼會是茶?」

岑寶生苦笑,「時間過得真快,匆匆廿年,每逢身子不適,她總會來岑園休息。」

一樽酒喝完,他又開第二瓶。

「她不大像生活在現實世界里,所擁有的一切,都半真半假︰姓名、護照,都是假的,對朋友的情義,卻是真的。」

「我太明白了。」

「一次,咖啡園地契被我小叔私自取去當賭注,一夜之間輸個精光,祖母急得團團轉,她知道後一聲不響出去,回來時地契原封不動放桌子上,她是岑家恩人。」

金瓶微笑,「她可有告訴你,她用的是什麼方法?」

「她說分明是有人設局騙取地契,不必對他客氣,她用美人計。」

金瓶好奇,「美人計有好幾種。」

岑寶生微笑,「她告訴我,第二天,那人在賭場炫耀,把岑園地契取出招搖,接受崇贊,她坐在他對面,逢賭必輸,他走近與她兜搭——」

「完了。」

「是,她跌了籌碼,他替她揀起,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

金瓶心中欽佩。

師傅最拿手的本領是永遠讓那人走過來,不不,她同金瓶說︰「你不要走過去,那樣,他會有所警惕,你待他自動走過來,自投羅網。」

師傅幾乎是個藝術家,也像一般藝術家,不擅理財。

「她說她臉上敷的胭脂粉,其實是一種麻醉劑,嗅了會有眩暈的感覺。」

「不,」金瓶笑了,「從來沒有那樣的胭脂,是那些人自己迷倒了自己。」

兩個人都笑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指使那職業賭徒的,是一家美國商行,那原來是一仗商戰,美國人想並吞咖啡園。」

金瓶點點頭。

他忽然說︰「小露說你叫她收拾行李。」

金瓶說是。

「你不該見外,我說過你們可以一直住在岑園。」

「人貴自立。」

「那是指沒有相干的人,我與你師傅若果結婚,你們就是我的孩子。」

金瓶一怔,沒想到魁梧的他有這樣浪漫的想法。

「有空到歐娃呼及貓兒島來參觀,那兩島也有岑園,我家族現在只剩我一人,你們住在這里,我也熱鬧一點。」

金瓶不出聲。

「家母生前辦了幾家幼兒園,現在共有學生百余人,免費教學,她有空時最喜歡同孩子們一起做美工,你可有興趣?」

金瓶微笑。

這大塊頭中年人真的可愛爽朗,一臉胡子渣,幾乎看不清五官,啤酒肚,手掌有蒲扇大,像一頭棕熊。

想念師傅,金瓶垂頭。

「金瓶,你真名字叫什麼。」

金瓶答︰「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嗎?」

「我已不再肯定想知道什麼。」

「一個人生世如謎,一定十分不安。」

玉露出來了,「師姐,我不知道什麼該扔掉,什麼該保存。」

岑寶生咳嗽一聲,「在岑園的東西,全屬于我,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帶走。」

金瓶訝異,這人如此情深,始料未及。

她走進師傅寢室,發覺房間寬敞,但家俱不多。小小一張梳妝台,用鏡子砌成,像一藍水晶燈似反映陽光,形成片片彩虹,碎碎落在牆上及地上。

扁是這張小鏡台,就叫人回思。

鏡台上有一雙白手套,一塊披肩,長長流蘇搭在小座幾面。

衣櫃里只得十件八件衣裳。

的確毋需收拾什麼,師傅根本沒有身外物。

岑寶生說︰「無論喜歡逗留多久都歡迎。」

這話已經重復多次,金瓶十分感激。

玉露說︰「我倆是女生,無所謂哪里都可以生活,秦聰卻不想寄人籬下。」

岑寶生說︰「我手上有幾類生意,秦聰可以選一樣,這不是問題。」

玉露嗯一聲,「他的意思是,他不愁生活,不求安定,又不乏友伴,他決定浪跡天涯,靠自己生活。」

金瓶意外,「他這樣說?」

「是,師姐,他的意思是,你不必替我們著想,一出生我們已經注定是另外一種人,我懶讀書,他懶做官,我們商量過,決定組隊打天下。」

金瓶輕輕說︰「那麼,我也去,老規矩。」

岑寶生見無論如何留不住這三個年輕人,不禁氣餒。

玉露微笑,「那麼,我去通知秦聰。」

他們三人,也沒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

稍後,秦聰回來了,他們坐下來商量出路。

「學師傅那樣,我們保留一個大本營,你不是一直喜歡曼谷?」

「抑或回香港?」

「不如就在夏威夷定居,這里有英語國家的先進設施,又有原住民的風土人情。」

秦聰忽然說︰「照顧你倆是極大負擔。」

玉露即刻反駁︰「說不定是我們看顧你。」

「我們接什麼樣的工作?」

「希望人客會找我們,秦聰,見一步走一步。」

「那麼搬出去再說,在人檐下過,渾身不自在。」

當天晚上,他們向岑園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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