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才知道師傅擔著這頭家不是容易事。」
秦聰又說︰「我從未想過要走。」
玉露推他出去,「你去游泳,或是到沙灘打排球吧。」
他取餅外套出去。
書房內剩下她們兩姐妹及一盒假首飾。
玉露取出一副裝飾藝術款式的流蘇鑽石翡翠耳環戴上,立即成為一個古典小美人。
金瓶打消了解散集團的意念。
她輕輕把師妹擁在懷中,「我不會叫你吃苦,你回學校去讀書。」
玉露低聲抗議︰「我不想讀書。」
「去,去收拾師傅衣物,人貴自立,我們盡快離去。」
傍晚,金瓶躺在大露台的繩床上,看著天邊淡淡新月,心中一片空白,對未來一成把握都沒有。
師傅這個玩笑可真的開大了,把整個家交給她。
要維持從前那般水準的生活,那真是談何容易。
「原來你在這里。」
這是誰?
金瓶轉頭一看,卻是岑園主人。
她輕輕嘆口氣。
他手里挽著冰桶,坐在金瓶身邊的藤椅子里,手勢熟練地打開酒瓶,斟一杯香檳給金瓶。
金瓶坐到他對面,「岑先生,多謝你幫助我們。」
他說︰「我還未曾正式介紹自己,我叫岑寶生,美籍華人,祖上是福建人,三代經營這座咖啡園,你知道檀島咖啡吧,就是指這個土產了。」
金瓶點點頭。
「我認識你師父的時候,她年紀同你差不多,」他停一停,「你與其苓長得頗像,大家都有一張小小畢子臉,」他伸出手掌,「只得我手心這樣大,可是心思縝密,人聰明。」
「你們是老朋友?」
「廿多年了,那時她還未領養你們三人。」
「你們怎樣認識?」
「不打不相識。」
「她向你出手?」
「她在游輪的甲板上竊取我銀包。」
「為什麼?」斷不是為錢。
「我袋里有一張免查行李的海關許可證。」
原來如此,「這種許可證十分罕有。」
「家父鼎力協助一位參議員競選州長,事成後他特別給我家一張許可證。」
「當年你一定有點招搖。」
岑寶生笑,「被你猜中。」
「她一定得手。」
「不,全靠我長得高大,我手快,她被我抓住。」
「不可能,」金瓶說︰「她怎麼會失手,你請站起來,我示範一次。」
岑寶生站起來,金瓶只到高大的他肩膀左右。
他說︰「我準備好了,你出手吧。」
金瓶攤開手,他的鎖匙錢包已全部在她手上,還有一包口香糖。
「啊。」岑寶生驚嘆。
「師傅故意找借口與你攀談。」
「我到今日才發覺她用意。」
「她對你有好感。」
他搔搔頭,「想必是。」
「當年你可是已經結婚?」
「我至今未婚。」
「你與師傅應是一對。」
岑寶生不出聲,隔一會他說︰「她不願安頓下來,她同我說,看著咖啡樹成長不是她那杯茶。」
「明明是咖啡,怎麼會是茶?」
岑寶生苦笑,「時間過得真快,匆匆廿年,每逢身子不適,她總會來岑園休息。」
一樽酒喝完,他又開第二瓶。
「她不大像生活在現實世界里,所擁有的一切,都半真半假︰姓名、護照,都是假的,對朋友的情義,卻是真的。」
「我太明白了。」
「一次,咖啡園地契被我小叔私自取去當賭注,一夜之間輸個精光,祖母急得團團轉,她知道後一聲不響出去,回來時地契原封不動放桌子上,她是岑家恩人。」
金瓶微笑,「她可有告訴你,她用的是什麼方法?」
「她說分明是有人設局騙取地契,不必對他客氣,她用美人計。」
金瓶好奇,「美人計有好幾種。」
岑寶生微笑,「她告訴我,第二天,那人在賭場炫耀,把岑園地契取出招搖,接受崇贊,她坐在他對面,逢賭必輸,他走近與她兜搭——」
「完了。」
「是,她跌了籌碼,他替她揀起,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
金瓶心中欽佩。
師傅最拿手的本領是永遠讓那人走過來,不不,她同金瓶說︰「你不要走過去,那樣,他會有所警惕,你待他自動走過來,自投羅網。」
師傅幾乎是個藝術家,也像一般藝術家,不擅理財。
「她說她臉上敷的胭脂粉,其實是一種麻醉劑,嗅了會有眩暈的感覺。」
「不,」金瓶笑了,「從來沒有那樣的胭脂,是那些人自己迷倒了自己。」
兩個人都笑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指使那職業賭徒的,是一家美國商行,那原來是一仗商戰,美國人想並吞咖啡園。」
金瓶點點頭。
他忽然說︰「小露說你叫她收拾行李。」
金瓶說是。
「你不該見外,我說過你們可以一直住在岑園。」
「人貴自立。」
「那是指沒有相干的人,我與你師傅若果結婚,你們就是我的孩子。」
金瓶一怔,沒想到魁梧的他有這樣浪漫的想法。
「有空到歐娃呼及貓兒島來參觀,那兩島也有岑園,我家族現在只剩我一人,你們住在這里,我也熱鬧一點。」
金瓶不出聲。
「家母生前辦了幾家幼兒園,現在共有學生百余人,免費教學,她有空時最喜歡同孩子們一起做美工,你可有興趣?」
金瓶微笑。
這大塊頭中年人真的可愛爽朗,一臉胡子渣,幾乎看不清五官,啤酒肚,手掌有蒲扇大,像一頭棕熊。
想念師傅,金瓶垂頭。
「金瓶,你真名字叫什麼。」
金瓶答︰「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嗎?」
「我已不再肯定想知道什麼。」
「一個人生世如謎,一定十分不安。」
玉露出來了,「師姐,我不知道什麼該扔掉,什麼該保存。」
岑寶生咳嗽一聲,「在岑園的東西,全屬于我,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帶走。」
金瓶訝異,這人如此情深,始料未及。
她走進師傅寢室,發覺房間寬敞,但家俱不多。小小一張梳妝台,用鏡子砌成,像一藍水晶燈似反映陽光,形成片片彩虹,碎碎落在牆上及地上。
扁是這張小鏡台,就叫人回思。
鏡台上有一雙白手套,一塊披肩,長長流蘇搭在小座幾面。
衣櫃里只得十件八件衣裳。
的確毋需收拾什麼,師傅根本沒有身外物。
岑寶生說︰「無論喜歡逗留多久都歡迎。」
這話已經重復多次,金瓶十分感激。
玉露說︰「我倆是女生,無所謂哪里都可以生活,秦聰卻不想寄人籬下。」
岑寶生說︰「我手上有幾類生意,秦聰可以選一樣,這不是問題。」
玉露嗯一聲,「他的意思是,他不愁生活,不求安定,又不乏友伴,他決定浪跡天涯,靠自己生活。」
金瓶意外,「他這樣說?」
「是,師姐,他的意思是,你不必替我們著想,一出生我們已經注定是另外一種人,我懶讀書,他懶做官,我們商量過,決定組隊打天下。」
金瓶輕輕說︰「那麼,我也去,老規矩。」
岑寶生見無論如何留不住這三個年輕人,不禁氣餒。
玉露微笑,「那麼,我去通知秦聰。」
他們三人,也沒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
稍後,秦聰回來了,他們坐下來商量出路。
「學師傅那樣,我們保留一個大本營,你不是一直喜歡曼谷?」
「抑或回香港?」
「不如就在夏威夷定居,這里有英語國家的先進設施,又有原住民的風土人情。」
秦聰忽然說︰「照顧你倆是極大負擔。」
玉露即刻反駁︰「說不定是我們看顧你。」
「我們接什麼樣的工作?」
「希望人客會找我們,秦聰,見一步走一步。」
「那麼搬出去再說,在人檐下過,渾身不自在。」
當天晚上,他們向岑園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