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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第5頁

作者︰亦舒

"夠用便好。"從心說。

"這樣知足,又何必離家別井。"張祖佑說。

"就是不夠呀,想掙點錢,給婆婆過幾年好日子。」

他笑了,"呵,金山夢。」

從心不出聲,再說下去,可真要穿崩。

接著,她替他刮胡須。"有沒有看眼科醫生,是怎麼回事?」

"視網膜神經日漸褪化,是一種遺傳病,暫時無藥可救。」

"日後呢?」

"或許可以植入計算機芯片刺激腦部神經,恢復視力。」

"此刻你看出去是否黑暗一片?」

"不,有灰色朦朦影子,故此勉強可以料理生活。」

可憐的人。這是燕陽離開他的原因嗎?

"你失業在家?」

"不,我有工作。」

"啊,什麼工作?」

他忽然噤聲,不願透露詳情。

從心發覺他的一邊耳朵紅起來,像是十分尷尬。

從心幫手收拾屋子。

傍晚,她告訴張祖佑︰「我出去買些日用品。」

子彤本來在做功課,一听跳起來,"不行,不準媽媽出去。」

張喝止︰「她要回來,一定會回來。」

"我跟著去。」「坐下,不準沒出息。"子彤忽然大哭。"愈來愈不象話。"張頓足。

從心只得坐下來,"好好,我也不走開,行了吧。」

鮑寓只得一間房間,從心打地鋪。

奇怪,這里不像是燕陽願意落腳的地方,可能,只是她第一塊踏腳石。

第二天一早,她送子彤上學。

子彤同每個人介紹︰「我媽媽,我媽媽回來了。」

黃頭發的老師前來打招呼︰「張太太,真高興見到你。」

大家由衷覺得安慰,不理真假,照單全收。

從心一定與燕陽長得非常相似,否則,眾人不會不起疑心。

回到永華大廈門口,見工人在清洗行人道,昨日的血漬,一去無蹤。

昨日的三條人命,從此消失,像沒有出生過一樣。

從心嘆息。

她找到了學習英語的社區中心,立刻報名。

有人向她搭訕︰「新抵??」

從心不敢回答,又到附近找工作。

唐人街走十分鐘就到,不用乘車,可省下一筆車資,難怪破舊的永華大廈擠滿住客。

有一家茶餐廳貼出聘人招紙。

她走進去應征。老板娘看她一眼,"你打算做什麼?」

"廚房清潔。"從心說。

"長得漂亮,何必躲在廚房,你做樓面吧。"老板娘說。

從心嚅嚅說︰「我只能做半工,我需要讀書。」

"早上六點到三點,可適合你?」

"好極了。"老板娘看過她的護照。

"明日來上工吧。」

真是金山,從心歡喜得跳躍起來。

街上陽光普照,藍天白雲,都叫她無比振作。

她買了日用品,匆匆回永華去。

如果經濟情況允許,她過些日子就可以搬出來,再過些日子,可以寄錢回家。一進門聞到咖啡香。

張祖佑靠在安樂椅上盹著,身邊,放著一台手提電腦。從心走過去偷看一下,只見熒幕上密密麻麻都是英文。咦!他是個知識分子,因眼疾失去工作,以致潦倒。他在寫什麼?從心但願看得懂。

哦,他醒了。"你回來了?"他苦澀地問。

"是,我找到了工作。」

"又是做女招待?"語氣諷刺。

從心不以為意,"你怎麼知道,是風鳳茶餐廳女侍,早出早回,下午進修。」

張一怔,沒想到真是勞力工作,一時沉默,過一刻才說︰「極之吃苦,會站得雙腿都腫。」

從心笑笑,"我不怕。」

"我以為你回喜鵲去,對不起,小覷了你。」

喜鵲,那是什麼地方?

從心蹲下去問︰「你在寫什麼,英文真方便,只得二十六個字母,熟悉了字鍵,不用看也打得出來。」

他訕訕地不回答。從心也沒追問。

"我想把床單洗一洗。」

"大廈地庫有洗衣機。」

屋子里多了一只工蜂,團團鑽,嗡嗡聲把一切工夫做出來。從心永不言倦,年紀輕,有力氣,又富好奇心,什麼都肯做,每天睡五、六個小時已經精神飽滿。

自從她進門以後,張家父子生活起了變化,有人照料還是其次,多了笑聲才最重要。

三個月過去了,天氣轉涼,從心拿著薪水去置寒衣,才發覺生活費用不低,要儲蓄比登天還難,但是她努力匯錢回家。

她同婆婆說︰「我住在朋友家,白天打工,晚上學英文,很充實,不要掛念我。"說的也都是事實。

早上六點,天未亮,已經站在店門等老板娘來開閘,笑嘻嘻,初雪飛絮般落在她烏亮的頭發上,雙頰紅緋緋,像個安琪兒,真是好看。

老板娘很快把店門鎖匙交給從心,她還沒見過那般勤奮可靠的伙計。

從心有個綽號,叫風鳳之花,許多年輕人借故進來看她一眼,順帶喝杯咖啡吃個?包。

從心絕不同任何人搭訕,低下頭,微微笑,像是什麼都听不到,又像十分明白,有種禪的味道。

一位太太同老板娘說︰「是你親戚?長得那麼漂亮,何用做女侍。」

老板娘嘆口氣,"你說得對,長得一朵花似的,怎麼留得住她。」

"可是新移民?」

"不,已有身分證。」

"你運氣好,得到一塊活招牌。」

從心也不過學別人穿白棉布衫藍卡其褲,可是美好身段盡露無遺。

一天晚上,她在公寓做針線。張祖佑走過來。

"別走近,我手上有針,會刺到你,要什麼我給你拿。」

"要杯茶。"她去斟給他。

"在縫什麼?」

她笑答︰「替子彤整理寒衣,有洞的補一補,鈕扣掉了縫上,不合穿的拿去救世軍。」

張半晌作不得聲,"你都會安排。」

"那還不容易。」

"謝謝你。」

"應該的,我住在這里,你又不收租金。"張沉默。

從心想起來,"有一封信,由青鳥出版社寄來,你看到沒有?」

"呵,你看得懂英文了。」

從心笑,"我天天拚了老命背書念生字,讀英文報紙頭條,總有些進步。"張點點頭。

從心要求︰「你會英文,你可以教我。」

"我,我是三腳貓。」

"教我也綽綽有余了。」

張卻說︰「子彤放學時間已到。"改變了話題。

"對,學校安排子彤到近郊露營滑雪,一連兩晚不回來。」

"嗯。」

"你放心,我有點不舍得。」

"你與他投緣。」

從心忽然抬起頭來。

這話不對,有漏洞。

她站起來,"我送衣物用品到學校給子彤。」

在學校踫到老師。

她叫住從心,"張太太,本學期子彤的健康與學業都大有進步。」

"那真是老師的功勞。」

"不,你督促得好。"從心謙卑地笑。

她放下用品,叮囑子彤幾句,才回公寓去。

月兌下大衣,發覺張祖佑已經休息。

那封由青鳥出版社寄來的信已經拆開,擱在桌上,原來是一張支票,面額千余元,對從心來說,是筆巨款。

出版社怎麼會寄錢來?奇怪。

她洗了把臉,躺到舊梳化上,像回到家鄉一樣,立刻睡熟。

半夜,她听見身邊有瑟瑟響聲,一下子驚醒,睜開眼楮,發覺張祖佑坐在她身邊。

鮑寓里只得他們兩人,可是,從心卻不害怕,她對這苦澀孤僻、沉默的男子有一定了解,他不是壞人。

"吵醒了你。」

"不,我已睡了一覺。」

張微笑,"你一點脾氣也沒有,真好。」

"咦,婆婆卻一直說我憨蠢像條牛。」

兩個人忽然靜了下來。

棒了很久很久,從心說︰「你鬢腳長了白發。」

"是,子彤前天告訴我。」

然後,從心輕輕說︰「你一早已經知道我不是燕陽了吧。"張祖佑不出聲。

"瞞不過你的法眼。」

"法律上我是盲人,領取傷殘津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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