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用便好。"從心說。
"這樣知足,又何必離家別井。"張祖佑說。
"就是不夠呀,想掙點錢,給婆婆過幾年好日子。」
他笑了,"呵,金山夢。」
從心不出聲,再說下去,可真要穿崩。
接著,她替他刮胡須。"有沒有看眼科醫生,是怎麼回事?」
"視網膜神經日漸褪化,是一種遺傳病,暫時無藥可救。」
"日後呢?」
"或許可以植入計算機芯片刺激腦部神經,恢復視力。」
"此刻你看出去是否黑暗一片?」
"不,有灰色朦朦影子,故此勉強可以料理生活。」
可憐的人。這是燕陽離開他的原因嗎?
"你失業在家?」
"不,我有工作。」
"啊,什麼工作?」
他忽然噤聲,不願透露詳情。
從心發覺他的一邊耳朵紅起來,像是十分尷尬。
從心幫手收拾屋子。
傍晚,她告訴張祖佑︰「我出去買些日用品。」
子彤本來在做功課,一听跳起來,"不行,不準媽媽出去。」
張喝止︰「她要回來,一定會回來。」
"我跟著去。」「坐下,不準沒出息。"子彤忽然大哭。"愈來愈不象話。"張頓足。
從心只得坐下來,"好好,我也不走開,行了吧。」
鮑寓只得一間房間,從心打地鋪。
奇怪,這里不像是燕陽願意落腳的地方,可能,只是她第一塊踏腳石。
第二天一早,她送子彤上學。
子彤同每個人介紹︰「我媽媽,我媽媽回來了。」
黃頭發的老師前來打招呼︰「張太太,真高興見到你。」
大家由衷覺得安慰,不理真假,照單全收。
從心一定與燕陽長得非常相似,否則,眾人不會不起疑心。
回到永華大廈門口,見工人在清洗行人道,昨日的血漬,一去無蹤。
昨日的三條人命,從此消失,像沒有出生過一樣。
從心嘆息。
她找到了學習英語的社區中心,立刻報名。
有人向她搭訕︰「新抵??」
從心不敢回答,又到附近找工作。
唐人街走十分鐘就到,不用乘車,可省下一筆車資,難怪破舊的永華大廈擠滿住客。
有一家茶餐廳貼出聘人招紙。
她走進去應征。老板娘看她一眼,"你打算做什麼?」
"廚房清潔。"從心說。
"長得漂亮,何必躲在廚房,你做樓面吧。"老板娘說。
從心嚅嚅說︰「我只能做半工,我需要讀書。」
"早上六點到三點,可適合你?」
"好極了。"老板娘看過她的護照。
"明日來上工吧。」
真是金山,從心歡喜得跳躍起來。
街上陽光普照,藍天白雲,都叫她無比振作。
她買了日用品,匆匆回永華去。
如果經濟情況允許,她過些日子就可以搬出來,再過些日子,可以寄錢回家。一進門聞到咖啡香。
張祖佑靠在安樂椅上盹著,身邊,放著一台手提電腦。從心走過去偷看一下,只見熒幕上密密麻麻都是英文。咦!他是個知識分子,因眼疾失去工作,以致潦倒。他在寫什麼?從心但願看得懂。
哦,他醒了。"你回來了?"他苦澀地問。
"是,我找到了工作。」
"又是做女招待?"語氣諷刺。
從心不以為意,"你怎麼知道,是風鳳茶餐廳女侍,早出早回,下午進修。」
張一怔,沒想到真是勞力工作,一時沉默,過一刻才說︰「極之吃苦,會站得雙腿都腫。」
從心笑笑,"我不怕。」
"我以為你回喜鵲去,對不起,小覷了你。」
喜鵲,那是什麼地方?
從心蹲下去問︰「你在寫什麼,英文真方便,只得二十六個字母,熟悉了字鍵,不用看也打得出來。」
他訕訕地不回答。從心也沒追問。
"我想把床單洗一洗。」
"大廈地庫有洗衣機。」
屋子里多了一只工蜂,團團鑽,嗡嗡聲把一切工夫做出來。從心永不言倦,年紀輕,有力氣,又富好奇心,什麼都肯做,每天睡五、六個小時已經精神飽滿。
自從她進門以後,張家父子生活起了變化,有人照料還是其次,多了笑聲才最重要。
三個月過去了,天氣轉涼,從心拿著薪水去置寒衣,才發覺生活費用不低,要儲蓄比登天還難,但是她努力匯錢回家。
她同婆婆說︰「我住在朋友家,白天打工,晚上學英文,很充實,不要掛念我。"說的也都是事實。
早上六點,天未亮,已經站在店門等老板娘來開閘,笑嘻嘻,初雪飛絮般落在她烏亮的頭發上,雙頰紅緋緋,像個安琪兒,真是好看。
老板娘很快把店門鎖匙交給從心,她還沒見過那般勤奮可靠的伙計。
從心有個綽號,叫風鳳之花,許多年輕人借故進來看她一眼,順帶喝杯咖啡吃個?包。
從心絕不同任何人搭訕,低下頭,微微笑,像是什麼都听不到,又像十分明白,有種禪的味道。
一位太太同老板娘說︰「是你親戚?長得那麼漂亮,何用做女侍。」
老板娘嘆口氣,"你說得對,長得一朵花似的,怎麼留得住她。」
"可是新移民?」
"不,已有身分證。」
"你運氣好,得到一塊活招牌。」
從心也不過學別人穿白棉布衫藍卡其褲,可是美好身段盡露無遺。
一天晚上,她在公寓做針線。張祖佑走過來。
"別走近,我手上有針,會刺到你,要什麼我給你拿。」
"要杯茶。"她去斟給他。
"在縫什麼?」
她笑答︰「替子彤整理寒衣,有洞的補一補,鈕扣掉了縫上,不合穿的拿去救世軍。」
張半晌作不得聲,"你都會安排。」
"那還不容易。」
"謝謝你。」
"應該的,我住在這里,你又不收租金。"張沉默。
從心想起來,"有一封信,由青鳥出版社寄來,你看到沒有?」
"呵,你看得懂英文了。」
從心笑,"我天天拚了老命背書念生字,讀英文報紙頭條,總有些進步。"張點點頭。
從心要求︰「你會英文,你可以教我。」
"我,我是三腳貓。」
"教我也綽綽有余了。」
張卻說︰「子彤放學時間已到。"改變了話題。
"對,學校安排子彤到近郊露營滑雪,一連兩晚不回來。」
"嗯。」
"你放心,我有點不舍得。」
"你與他投緣。」
從心忽然抬起頭來。
這話不對,有漏洞。
她站起來,"我送衣物用品到學校給子彤。」
在學校踫到老師。
她叫住從心,"張太太,本學期子彤的健康與學業都大有進步。」
"那真是老師的功勞。」
"不,你督促得好。"從心謙卑地笑。
她放下用品,叮囑子彤幾句,才回公寓去。
月兌下大衣,發覺張祖佑已經休息。
那封由青鳥出版社寄來的信已經拆開,擱在桌上,原來是一張支票,面額千余元,對從心來說,是筆巨款。
出版社怎麼會寄錢來?奇怪。
她洗了把臉,躺到舊梳化上,像回到家鄉一樣,立刻睡熟。
半夜,她听見身邊有瑟瑟響聲,一下子驚醒,睜開眼楮,發覺張祖佑坐在她身邊。
鮑寓里只得他們兩人,可是,從心卻不害怕,她對這苦澀孤僻、沉默的男子有一定了解,他不是壞人。
"吵醒了你。」
"不,我已睡了一覺。」
張微笑,"你一點脾氣也沒有,真好。」
"咦,婆婆卻一直說我憨蠢像條牛。」
兩個人忽然靜了下來。
棒了很久很久,從心說︰「你鬢腳長了白發。」
"是,子彤前天告訴我。」
然後,從心輕輕說︰「你一早已經知道我不是燕陽了吧。"張祖佑不出聲。
"瞞不過你的法眼。」
"法律上我是盲人,領取傷殘津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