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聲音傷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時感懷。」
「恭喜你,今晚見。」
這次由袁松茂開車送他到飛機場。
「你們家真溫暖,又好客,真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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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進微笑,「既然喜歡,多住幾天。」
「過幾日我又得回去搏殺,不能走開太久,否則位置一下子被人霸佔。」松茂說。
「說得怪恐怖。」
「妖獸都市,搶食世界。」
「有沒有想過留下來?」
「已經習慣做一頭狼,在這里會覺得悶,我又不愛大自然,不比你,抬頭看到藍天白雲都那麼高興,我野性難馴。」
裕進開玩笑,「對,像你這種人,結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艷女身邊,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繼續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沒有?」
「快啦。」
到達另一頭,一出去就看見胡祖琳微微笑,氣定神閑地向他擺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進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過幾天也許就會降雪。」
祖琳開著一輛吉甫車,在雨中謹慎駕駛。裕進發覺她打扮整齊,像是做客人似。
「有約會?」
「約了你呀。」
「你戴著珍珠耳環。」
她沉默一會兒,「家母今日訂婚請客。」
「去了沒有?」
「想半天,決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頭,「謝謝你,裕進。」
「唏。」裕進打蛇隨棍上︰「男朋友要來干甚麼?」
祖琳笑了。
這是她的弱點,裕進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鋪已關門,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們先到那里去挑選禮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後。
裕進揀了兩套絲睡袍及兩只精致瓷杯,一轉身,想到當年陪印子去選他妹妹的生日禮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舊歡如夢,裕進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櫥窗前看一條鮮紅色百子被面,繡花的一百個小孩都梳著沖天辮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愛到極點,她不由得微笑起來。
「好走了。」裕進拉起她的手。
到了飯店,宴會已經開始,但立刻有人騰出空位來給他們。原來祖琳媽的對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興。
裕進為遲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頓豐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時。
祖琳十分沉默,裕進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氣。
稍後她說︰「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沒人注意我,原先還以為有人會在我身上貼‘油瓶’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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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進大吃一驚,「祖琳,你是一個年輕西醫,怎會曉得這種封建歧視的字眼?」
「根深柢固,無法擺月兌。」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進,謝謝你。」
他對她有愛意嗎,裕進肯定不止一點,可是同他第一次愛人不能比。這次,他是有條件的。有意無意提起︰「西醫也好,巫醫也好,嫁夫隨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順公婆。」
「工作歸工作,家里要照顧周全,勿叫我與家務助理一起吃飯。」
「趕快生養,陳家最愛孩子。」祖琳涵養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經過紐約第五街鐵芬尼珠寶店,裕進心血來潮,推門進去。店員過來招呼他,「想看甚麼,先生?」
「訂婚戒指。」
「這邊,有成套的結婚、訂婚指環,請問先生你預算如何?」
「盡力而為。」
「我給你看這枚近兩卡拉的鑽石。」
裕進只望一眼,「小了一點。」
「那麼,先生,這一枚兩卡拉六五。」
「這顆很好,她手指是五號。」
裕進掏出支票簿。就在這個時候,珠寶店貴賓廳門打開,一個美貌女子走出來,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進一抬眼,發覺他認識這女子。
正想轉過身子,人家先走過來照呼他︰「裕進,記得嗎?我是印子。」
裕進不得不勉強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沒有忘記他。印子衣著時髦而低調,她只穿一套鐵灰色外套長褲,當下她仔仔細細看清楚了裕進,握著他雙肩搖兩搖,並沒有實時道別的意思。
她探頭看那只指環,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視一番。
店員笑了,「是送給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卻答︰「不,不是我。」
店員立刻噤聲。
「戒指漂亮極了,她會很高興。」
她月兌下指環,著店員放進盒子包好。裕進把小盒子慎重收好。
裕進發覺印子身邊沒有大月復賈,「一個人?」
她笑吟吟答︰「別小覷我,買一件半件珠寶,還需要人陪不行。」裕進只是陪笑。
「我有間公寓在附近,裕進,請來喝杯茶。」
他本來可以說「我約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許我那樣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險」,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余威,他欠欠身,「太榮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們走出珠寶店,就轉到杜林普大廈,連馬路都不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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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進問︰「就這里?」
「是,市中心歇腳處,貪它方便。」印子說。
「你環境真是大好了。」
「托賴,過得去啦。」
「听說這類高貴共管公寓入住之前業主團要查身分。」
「是嗎?我與唐奴是朋友。」
裕進微笑,啊,已晉身做國際級明星了。
鮑寓門打開,看到中央公園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適。
印子一進屋,五官漸漸掛下來。
「裕進,你要結婚了。」語氣淒?。
裕進輕輕說︰「有這個打算。」
「是位甚麼樣的小姐?」
「讀書人。」
他取出皮夾內小照讓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視相中人,照片雖然小,拍得並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個極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喪地說︰「與你真是一對。」
「謝謝,她未必答應嫁我呢。」
「甚麼,不嫁陳裕進?」
裕進微笑,「你也沒嫁我。」
「我配不上你。」
「對,甩掉我還是因為我太好的緣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撫模裕進的臉。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廚房去。
裕進參觀她的睡房,真沒想到會那樣簡單,只得一張白色的床及一只米奇老鼠鬧鐘。
劉印子反璞歸真了。
另一個房間是書房。裕進一眼就看見一具小型天文望遠鏡,咦,好眼熟,這真是別出心裁的擺設。然後,電光火石之間,他想起來,這不是當年他送給她的禮物嗎。原來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帶著走。
裕進低下頭,人就在身邊,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識,他們都變了。
他站在書房門口,像是在哀悼甚麼。
然後,他清醒過來,幫印子搬出茶點。
她坐下來,他看到縴細的足踝上有一個囍字。
「外國人看得懂嗎?」
印子噗哧地笑起來,「她們也學著在身上寫中文字,有一個金發女郎,在臂上紋了一個雞字。」
裕進差點連茶也噴了出來。
「裕進,生活好嗎?」
兩個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卻都想流淚。
「好,裕逵快做媽媽。」
「我听你祖母說過。」
「對,謝謝你時時去探訪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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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危難的時候,他們收容過我,感恩不盡。」印子說。
「但是很多人情願忘記,世界就是那麼奇怪,一家暢銷雜志三十周年紀念,宴會中請來和尚、請來歌星,卻不見歷任編輯及寫作人,女明星在外國結婚,關上大門,把捧紅她的記者當仇人……」裕進說。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萬幸。」
「不過,我結婚時才不請你。」
裕進說︰「我結婚也不請你。」
兩個人都笑了,幾乎沒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