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子仍然不發一言,慢條斯理整理戲裝。
「她不知怎樣取得我的片場通行證……」他急得滿頭大汗。
印子忽然輕輕說︰「曾經一度,你們也是相愛的吧,那時,世上也沒有比她更好更適合你的人了吧。」聲音輕得像喃喃自語。
他坦白承認︰「我們是大學同學。」
「如今,像陌路人一般。」
「是,我不再愛她,對她所作所為,十分厭惡。」
「為甚麼?」
「二十二年相處,彼此發覺怨隙無法彌補,像今日來生事……真叫人羞恥。」
印子的聲音更加輕柔,「她們教會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遺棄的話,一定靜靜收拾行李,走得影蹤全無,不吭半句聲。」
他嗤一聲笑,「你怎會遭人遺棄。」
「為甚麼不?」
印子以為他會說︰「沒有人舍得」,可是他這樣回答︰
「你根本不會屬于任何人。」
印子微微笑,這人有點意思,這人了解她。
不交心,一顆心就不會遭到遺棄。她伸個懶腰︰「拍完戲之後,我想到北歐游玩。」
※※※
冰學球︰「讓我做你的導游。」
印子︰「你熟悉哪邊?」
「我有生意在歐斯陸。」
「那麼我們約定了。」
她也沒有甚麼奢望,二十歲出頭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覺得男歡女愛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機會,需要付出代價也太大太苦,不如做個舒適的旁觀者。有個人陪著說說話,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經足夠。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內心已經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沒人知道這件可怕的事。
戲出來了,一場試映,已叫觀眾驚駭贊嘆。
影評人這樣說︰「劉印子好象在演自己,自導自演,把現實生活經歷灌注到戲里。」
「一個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劇中人一樣,劉印子也是一個混血兒。」
「終于有了會演技的女星。」
「荷里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戲上演以來,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實。因為她知道,即使萬一摔下來,她也已經賺得足以一生享用的聲譽,這真是一項最大的安全感。
她與他乘船欣賞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掛念。
真的嗎?心底深處,仍然有一個人。裕進,這個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佔著位置。
他在做甚麼,他好嗎,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會不會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圖案?
這個時候,裕進與他的學生正在踢泥球。
球場連日大雨,泥濘不堪,男生忍了幾日,癮發,技癢,一見太陽,不顧一切下場。
足球飛出去的時候,夾著一大團泥漿,很快所有隊員都變成泥鴨。
他們又發現另一邊游戲,看見女同學走過,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擁抱。
少女們興奮之余尖叫起來,一條街外都听得見。
裕進當然不敢對他的學生造次,他捧著球前去沖洗更衣。
在圖書館走廊附近他踫見了哲學系主任。
裕進低著頭想混過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進嗎?」
裕進不得不立正了說︰「是我。」
胡教授說︰「裕進,我同你介紹,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見有人渾身泥,顏臉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後一步。
裕進忽然淘氣,把球夾在腋下,搶前雙手緊緊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搖了幾下,「你好,幸會,歡迎大駕光臨。」
那胡小姐穿著一身驕傲的白衣,被裕進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為忤,「裕進,來喝下午茶。」
※※※
「我更衣就來。」裕進說。
一抬頭,看到冷冷的一雙大眼楮。天涯何處無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雙閃爍晶瑩的大眼,從瞳孔看進去,幾乎可以觀賞到她的靈魂。
裕進換上便裝,騎腳踏車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點楊桃燈,裕進抬起頭看到各式花燈,不禁想到童年好時光。
他曾問印子︰「中秋節你們做些甚麼?」
「家里冷清清,從來不過節。」
「甚麼,不講嫦娥應悔偷靈藥的故事?」
「別忘記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覺特別難過,她的心,別有所屬,不在乎這些小玩意。她當務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換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樓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來。她一時沒把陳裕進認出來,隨口問︰「找人?」
裕進月兌口念出十四行詩︰「你擁有大自然親手繪畫的面孔,是我愛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誰?」
胡教授出來一看︰「裕進,快進來,司空餅剛出爐。」
裕進自腳踏車後廂取出兩瓶香檳作為禮物。
胡祖琳納罕︰他就是那泥鴨,是父親的學生?
裕進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來進修哪一科。
坐下,喝過茶,吃罷點心,裕進問︰「請問祖琳讀哪一科?」
祖琳一怔,「醫科。」
「呵,懸壺濟世,那可是要讀六年的功課。」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學系?」
胡教授大笑,「在說甚麼啊,你倆是同事,不是同學,兩個人都已畢業,是講師身分。」
裕進很歡喜,原來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戀愛自由,有私奔主權。他松弛下來。
「祖琳,裕進很有才華,不拘小節,極受女學生歡迎,課室爆棚。」
裕進啼笑皆非︰「這算甚麼介紹?教授,我的好處不止那一點點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來他是同事,已經在做事了,可是怎麼一臉都是孩子氣。父親請他來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機會嗎?
教授說︰「祖琳,你做人太緊張,向裕進偷師吧,學學他的逍遙。」
裕進又抗議︰「教授,我工作時也很認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來阻止。
「祖琳你真該松弛神經。」
裕進奇問︰「是甚麼引致困擾?」
祖琳不回答。
※※※
教授答︰「她母親與我離異後要再婚。」
裕進不由得勸道︰「胡醫生,這是好事,你應當慶幸一位中年婦女以後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個陌生人來教她如何做人,忍著不出聲。
「你還霸住母親干甚麼,你早已長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說故事給你听。」
祖琳發呆,是嗎,她竟那麼自私?「不,我是為她幸福著想,對方比她年輕三年,可能貪她財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麼,你幾歲?」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歲,我不可以追求你嗎,十年八載也不算甚麼。」
胡教授稱贊︰「說得好。」他真豁達,前妻將嫁人,他竟那樣高興。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風。裕進斟了香檳,給她一杯。
祖琳問︰「你真是大快活?」
「怎麼可能,全是我硬裝出來,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麼煩惱?」
「說來話長。」
黃昏,天色未暗,有理沒理,月亮已經爬上來,銀盤似照耀人間。裕進想起在鄧老師處學來的詩詞,他說︰「月是故鄉明,千里共嬋娟。」
祖琳指正,「這一句不同下一句掛單。」
「應該怎麼說?」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華人總是奢望一些達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檳︰「好酒。」
「謝謝,一個朋友教會我喝這牌子。」
「女友?」
裕進很溫文的答︰「不,她從來不屬于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這句話說出來,裕進自己吃一驚。能夠這樣理智客觀地講話,可見已經清醒了。是甚麼時候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