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茫然若失,「這倒是真的。」
群眾心理甚難觸模,有時愈對他們冷淡,愈是心癢難搔,主動想來親近。印子對她的觀眾,就是那樣。從未試過以乖女孩姿態出現,觀眾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只覺得她坦率誠實。
她對群眾疏離,從不組織影迷會,拒絕訪問,也不願當街簽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決不遲到早退,吃了苦頭,也無怨言。
這種精神似乎得到大眾欣賞。
與洪君分手之後,她恢復自由身。
這件事忽然升格成為傳奇。听說在他重病的時候,她回到他身邊侍候,直至他痊愈為止。真沒想到美女會那樣有情有義,叫那些無情無義的大月復賈十分感動。想接近她,沒有身家當然不行,可是光有錢,又不一定獲得她的青睞。
愈是復雜,愈引人挑戰。照說,社會風氣並不如表面開放,一個女人,從一手經另一手,名譽那樣壞,應該叫人退避三舍。
劉印子似乎是個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與張永亮導演接觸。
「咦,好久不見,小姜,別來無恙乎。」
對方咕咕笑,「你還記得我?當初大家同在傳理系混。」
張導演凝視身穿名牌西裝的舊同學,「你有事找我?」
「實不相瞞,的確有求而來。」
「若是借貸,免問,本行窮得要跳樓。」
「不不,同這個無關。」
張笑答︰「那就只得一條賤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張大奇,「莫非給我一份工作?」
※※※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本子,「劇本在這里,戲拍好了,拿到柏林參展。」
小張一怔,這是怎麼一回事?
「只有一個條件,女主角必須是劉印子。」
「你代表誰?」
「大昌貿易郭氏。」
小張忽然明白了,十分厭惡地站起來,「你幾時做了皮條客?」
「張,你別立刻跳到結論里去,我有那樣暗示過嗎?將來,老板同女主角之間發生甚麼事,與你我有甚麼關系?」
張不出聲。
「多久沒開戲了?兩年,家人吃甚麼?也真佩服你們這班藝術家,那樣會忍耐,劇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與美國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機會,兄弟,切勿恩將仇報。」
他們兩個人又重新坐下來。
「這次經濟不景,害慘了三十二至四十二歲一班人,過了這歲數,大可乘機上岸退休,若剛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慘是我們,習慣了繁華,無處可退。」
導演忽然說︰「若是美女,連第三次大戰也不怕。」
「那麼,退一步做美女的導演吧,沾點光。」
兩個人都為現實低下了頭。
這件事對印子來說,又不是那麼了不起。看完劇本,她同阿芝說︰「拍這種半史詩式電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鎮取景,睡沒好睡,吃沒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鐵路華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為你寫的。」
「是誰那麼好心?」連她都納罕。阿芝掩著嘴笑。
「你知道甚麼講出來好了。」
「又是一個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聲,「我自有方法應付。」
「這人比洪先生年輕。」
「就算比他年輕十歲也不算年輕了。」
「二十多歲小伙子實在與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氣息,聞了叫人發悶。」
阿芝輕輕問︰「是銅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說得那樣傖俗猥瑣你還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膚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嘔。」
阿芝噤聲。
印子沉默一會兒,「角色的確好,我們去找些十九世紀末的北美華僑歷史故事來參考。」
「遵命。」
她倆到大書店去找有關文學。
印子說︰「裕進會知道我該讀甚麼書。」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聲。
「他會把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血淚史從頭到尾說給我听,不勞我操心。」
※※※
阿芝很快找到一疊圖書。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點沮喪。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個話題。
到櫃台付帳時有人竊竊私語——
「可是影星劉印子?」
「不會啦,女明星哪里會如此樸素地在書店出現,她們不屬于這里。」
「呵,看錯人了。」
捧著一大堆書回家,印子笑著問阿芝︰「甚麼時候讀?」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衛生間時看二十分鐘,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駭笑,懊惱地說︰「我從此不敢上洗手間。」
她不知道陳裕進最近一段日子終日埋頭讀書,甚麼都不做,足不出戶。
這也是掩飾已碎之心的一種辦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線下用放大鏡比較兩本衛星拍攝地圖的細節。
他母親進來說︰「這麼黑,怎麼看?」
順手把窗簾拉開,裕進卻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陽光般遮著臉怪叫起來。
「你怎麼了?」
陳太太以為他鬧小性子。但是,裕進的病比表面看上去嚴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滿酒瓶,一半滿,一半空。
陳太太在清潔房間之際也看得見,她吩咐家務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這年頭,若沒有這種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體貼,子女怎麼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該有事,裕進好端端想去劃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風和日麗,又是公園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進把小艇劃到湖泊深處,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開頭還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變了,微雨,就沒有其它的游客。
裕進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銅、不是石、不是土、不是無涯的海,血肉之軀有一日腐敗,沒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時間飛逝之足,除非這項奇跡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愛耀出光芒……」
他的頭有點重,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忽然失去平衡,一頭栽進水里。
裕進不覺痛苦,他內心十分平靜。
失去知覺之前才驀然醒覺,原來失戀這樣痛苦,死了似乎還好過一點。
這個覺悟叫他苦笑。
餅了一陣子,他隱約听見尖叫聲與潑水聲。接著,有金發藍眼的天使前來,與他接吻。
一切漸漸歸于黑暗。那段時間,無知無覺,十分安樂。
※※※
他幾乎不想醒來,可是,忽然想起媽媽,內心羞愧,世上有一個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親。他的听覺先恢復,努力想睜開雙眼,郁動雙臂,卻不能夠。
裕進听見母親堅毅的聲音︰「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祖父母,我怕老人會受不住。」
真的,還有兩老,裕進焦急,對不起他們。跟著,是裕逵的飲泣聲。他又沉沉睡去。
然後,他略有意識,揣測自己是在醫院里,一時還不能動彈,但是生存。當中過了一天還是兩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親最常來,她好象睡在醫院里,然後是裕逵與夫婿應樂,還有,父親的嘆息聲。
卻听不到印子的腳步聲。她沒有來,沒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開?
終于有一日,經過一番努力,裕進發覺他可以睜開眼皮,他試圖發出聲音︰「媽媽」。十分嘶啞,但是的確可以開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親的腮探過來。
鬢腳有白發,眼角添了皺紋,裕進發呆,甚麼,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載,親人都老了。
母親十分鎮定,微笑地說︰「裕進,你醒了,你可認得我?」雙眼出賣了她,她淚盈于睫。
「媽,你在說甚麼?發生甚麼事,我可是差點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