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星期一。」王治平答。
「盡鮑司力量把她捧紅。」
「明白。」
王治平猶豫一刻,討好地問︰「是見她的時候了嗎?」
「再遲一些。」
「遲到幾時?」
「影片拍到三分一,才安排見面未遲。」
是,那個時候,退出已經太遲,只得順從。
多麼陰毒。
那天晚上,藍女士叫住女兒︰「印子,有事找你商量。」
自從印子當家之後,她的口里客氣得多,嘴角含笑。
印子淡淡轉過頭來,「又是說錢?」
「唉!真是……」她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怎麼樣?」
「印子,如今你已有固定收入,仍然三五千那樣付我家用,好不瑣碎,我想,不如把入息分一半出來給媽媽-——」
「一半?」
「我還得負責妹妹的生活費用呀。」
印子看著母親,目光??,藍女士不禁有點畏懼。這孩子對母親的要求,從未試過婉拒,今日是怎麼了?
她忽然听見印子清晰地說︰「不,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來儲蓄,等足夠數目,我會回到學校去。至于家用,我拿多少出來,你收多少,如果不滿意,可以同妹妹搬出去。」
藍女士怔住,她沒想到印子會講出這麼嚴厲的話來,並且立刻給母親一個不是選擇的選擇。
「但是-——」
「我給你多少就是多少。」印子斬釘截鐵地再說一次,她母親立刻退回臥室。
印子握緊拳頭,有錢了,有聲音,有主見。
否則,甚麼都不必講。
她並沒有用那座天文望遠鏡來觀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夢還念著對白台詞,她做不到導演的要求,常看臉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後有工作人員說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笨女,這叫她更累。
她同陳裕進訴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滿足。」
「不,我不快樂。」
裕進有點詫異,這不是她堅決要走的黃磚路嗎?
「不同你說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見他掛上電話,過來問︰「是同媽媽說話?」
裕進只是陪笑。
「暑假快過去,中文也學得頗有成績,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氣。
「甚麼?」
「我會找個碩士班讀。」
「裕進,為著某個初相識的女孩子犧牲寶貴時間並不值得。」
24/12/1999
祖母沒好氣,「與你十二歲時愛上一雙溜冰鞋一樣。」
裕進不想分辯,「是,不同年紀,戀上不同對象。」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臉,「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孫子,不屬我的責任,我永遠溺愛你。」
裕進緊緊握住祖母的手,他是個幸運兒。
「我得留下來,她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她身邊。」
祖母不再說甚麼。
憑經驗,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這種機會已經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準備出發工作。
助手阿芝上來按鈴,印子把化妝箱交給她。
下得樓來,剛想上車,有人在背後輕輕叫她︰「馬利亞。」
誰?印子混身寒毛豎起來。
她轉過頭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立刻把印子推上車,鎖上車門,叫司機開車。
「馬利亞,是我。」
那人在車外高聲叫。
印子驀然認出了他,「停車。」
她按低車窗,看清楚了這個人。
是他,是佛德南羅茲格斯,那個葡萄牙人,青紫色臉皮,高大但佝僂,穿著稀縐襯衫,十分襤褸。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闊別了十年,現在找上門來了。
「馬利亞,我知道是你,你現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問︰「這是誰?我們不方便與他多說話。」
印子忽然笑笑,「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驚,實時噤聲。
這樣猥瑣的外國人會有如此精致秀麗的女兒,真是天下最諷刺的異數。
「他一早拋棄我們母女,」印子輕輕說︰「現在不知有甚麼事。」
那外國人說︰「印子,想問你借錢-——」
印子打斷他︰「我有多余的錢,扔到海里,看它往東還是往西流,也不會給你,司機,開車。」
她把他像乞丐那樣撇在路邊。
車子駛出老遠,阿芝躊躇地說︰「他——會不會告訴記者?」這件事,恐怕要向上頭報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記者若追究下去的話……」
「我的確出身清貧,家庭復雜,這是事實,何必隱瞞,又不是我的錯,我不擔心。」
「印子,你夠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擔心的是怎樣演好今日這場戲。」
一直到現場印子都保持緘默。
那場戲是一個少女遭同伴欺壓,在雨中被迫到牆角。印子忽然有頓悟,她怒吼起來,反撲撕打,用盡全力,做到聲嘶力歇,對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這才緩緩蹲下,掩住一臉血污,哀哀痛哭。25/12/1999
導演驚訝地站起來,「終于開竅了,謝謝天。」
印子混身淋濕,冷得發抖,站起來,四肢不受控制地顫動。
助手取來大毛巾蓋在她身上。
有人遞一杯熱茶給她,印子一抬頭,見是王治平。
他輕輕說︰「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緒尚未抽離,說不出話來。
「印子,老板來探班。」
她茫然抬起頭。
王治平從未見過那樣楚楚動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濕發搭在額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臉上化妝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小,晶瑩雙眼蒙著一層淚膜。
他不敢逼視,這是大老板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板在那邊。」
印子輕問︰「是電影公司老板?」
「是翡翠機構總裁洪鉅坤。」
印子沉默。
呵,是那個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為她妹妹找到國際學校的人。
「在哪里?」她抬起頭。
「請跟我來。」
王治平把她帶到一張折椅前,那個人一看見印子,立刻照外國規矩站起來。
印子覺得舒服,啊,並沒有老板架子。
只見那中年人微微笑,雙手插在口袋里,並不出聲。
印子叫聲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裝無比熨貼,身體語言充滿自信,長方面孔,長相身形都不差。
「請坐。」他客氣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還是最漂亮的蠢女。
導演過來叫聲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換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們一早已串通好。
這是戲外的一場戲。
阿芝過來,「印子,這邊。」
印子到化妝間換上平時愛穿的大襯衫粗布褲。
洪鉅坤親自過來問︰「可以走了嗎?」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個笑臉撞散,平日運籌帷幄,英明果斷的他已練得百毒不侵,這個無名的微笑卻叫他想起許久許久之前,當他還在徙置區天台木屋讀初中的時候,一個小女同學的笑靨。
他與那女孩先後輟學,他去工廠做學徒,她,听說到一間叫瓊樓的舞廳當女招待。
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來還有點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說︰「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荊釵布裙的劉印子對全世界名媛說︰「看,所有華麗的名牌其實並不能增加你們的姿色。」
26/12/1999
印子問︰「去甚麼好地方?」
「一起吃頓飯吧。」洪鉅坤答。
印子已經知道那一定不會是一個公眾場合。
司機緩緩把車駛過來,他親自拉開車門讓印子上車。
他早已摔掉窮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時擠公路車送貨,被售票員用腳踢阻他上車的情況。
他比平時沉默。
車子駛到游艇會,他下車,領印子到一只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