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一時間,在腦海中立刻構成一個故事大綱︰公子哥兒的情婦,本身也非等閑之輩,
有點學識,經過五六年的來往,他並沒娶她的意思,她開始生氣,終于示威,出來找
了份工作,以示她也有能力養活自己……
他怕了,兩個人又和好如初,所以齊齊出席舞會。
看樣子林可人真正離職的日子不會太遠,所以她懶得轉工作崗位。
這一年多近五百個日子,也虧她同我們混,也虧她這種金絲雀會得別出心裁地決
定在晨早八點鐘起床來受這種閑氣。
我問︰"她姓林?"
"是,桃樂妃林。"
"中文名字叫什ど?"
"不大清楚。"
趁她身邊的男伴走開,我過去說︰"桃樂妃,請你跳個舞。"
她一抬頭,見到是我,略覺壓抑,並沒有不歡之狀,"好。"她很爽快地站起來。
在舞池中我同她說︰"你美得叫人暈眩。"
"謝謝你。"今夜她是有生命感的。活潑潑的一個女人,"你終于知道我是誰
了。"
我凝視她一會兒,"何苦呢。"
她微笑。
"身上這襲大衣,在咱們公司做五年也做不回來。"
"別這ど說,開頭的時候,我的確想有一個新的開始。"
我接下去,"但隨後發覺,普通人的生活,苦不堪言?"
她搖搖頭,"你錯了。第一︰誰都是一雙眼楮一支鼻子一張嘴巴的普通人。第二︰
你認為我不普通,那完全是環境造成。第三︰一般人的生活正常快樂,只可惜他們的
圈子容不下我,桐油埕,始終只好裝桐油。"她長長的吁出一口氣。
"來,"我說,"我們去喝杯咖啡。"
我把她拉到舞廳樓下的咖啡室。
她一進去便吸引無數目光,我與她只好選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
罷才她說的那番話當然完全屬實,這個林可人,她要不開口,一開口那種真實感,
真是撼人心頭。
"告訴我你的故事。"我要求。
"我們的宇宙飛船墜進聖海倫火山口,引起還座死火山爆發……"
"別亂套,真的故事。"
"真的故事太淒慘,沒有什ど好听的。"
"可人,到現在還不老實?"
"他叫我回去。"
"娶你?"
"訂婚。"
"如果愛你,為什ど不干脆結婚?"
她聳聳肩,"我也這ど跟他說。"
"索性一刀兩斷,不可以嗎?"我沖動地說。
"我愛他。"可人說。
"什ど?"我不相信耳朵,在他們那種復雜的環境里,怎ど可能產生愛情,"你
的意思是,你們互相需要。"我很殘忍的更正她。
"為什ど我不能愛他?"可人揚起一條眉,"過了十八歲就不能戀愛?"
我笑,"看樣子還是因為千絲萬縷的社會關系,你倆確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活寶,
合襯非常,但是愛情?別唬我好不好?"
可人側著頭,"在寫字樓中,你不會如此痛毀我。"
我嘆口氣,"我妒忌了,對不起。"
"妒忌?"她睜大寶石似的眼楮。
"男人對女人,若沒有那一份私心,就不會關懷備至。"
"你不是我的朋友嗎?"她洞悉一切,笑盈盈地。
"你相信朋友嗎?"我無奈地問。
"我當然相信,誰準備拿錢出來吃飯,誰就有朋友,誰越多事要求人,誰就最需
要朋友。"
我與她四目交投,大聲笑起來。
"桃樂妃,你在這里。"
我們抬頭。
這個人一定是雲七了,高大、粗獷、有派頭,他並不十分應舉,但男人味道十足
十,可人見到他找上來,連忙為我們介紹。
雲七很客氣,正是江湖客本色,很大方地把可人接回去,原本並不嬌小的可人依
偎在他身邊,也嬌小起來。
我把兩支手插在口袋中,再喝了杯咖啡,便徑自回家。
我當然喜歡可人。
誰不?
但如今她場面做得這樣大,誰敢接受?她也只好跟著雲七,或是在那個圈子里找
蚌旗鼓相當的對象,那機會率可想而知,是非常低的。
正像她說,她想跟著我們生活,隨便找個伴,也很難,在這個年頭,誰還是羅曼
蒂克的傻子,拖著她這樣的寶貝,那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可憐的可人。除非,除非她肯拿錢出來。她心底下難保不在羨慕蓮達,這種女孩
子,自由自在。中人之姿,智能零蛋的女孩子,有青春有熱情,又有一個好老板,無
憂無慮,天天回來速記打字,略責備她幾句,馬上眼淚四射,天大的委屈便是莊尼的
生日禮物不夠體面。
你別說,個人的享受也差不多,照樣是坐私用車子進出。一般的穿時髦衣服,如
丙有分別,那ど只有說蓮達更幸運,她的男朋友多寵她,不必斗智斗力,將來結婚生
下孩子,扔給老人家帶,仍然是活潑潑的一個人……
命運。
只是林可人的故事是怎ど開始的呢?
我很想知道。
每個女人小時候都是香料與糖,到中年全變成塑料花,老來全是千年老妖精,蛻
變的過程每個人不一樣,我對可人的修煉故事有很大的興趣。
第二天她沒有上班,告假。
自然,昨日一定不止喝多了,我酸溜溜地想。
但我立刻啞然失笑,告訴自己要控制情緒。同事是同事,朋友是朋友。可人已對
我說了許多知己話,已經不是把我當作萍水相逢及面目模糊的普通同事,我必須回報
她以風度,不能讓這一段頗為可貴的感情發酵轉味。
第三天她回來了。
仍然低調子地忙寫字樓功夫。
奇怪,這女人真厲害,可以把真面目完全遮蓋起來,以完全另一種姿態出現。
同我們一起做事的時候,她到底怎ど想?我們這班自以為是的笨狗,還不止千次
萬次地教過她做事及做人之道,她是怎ど忍住不笑得噴飯的?
大概是沒有心情笑,她掛著自己的前途問題。
我過去同可人打招呼。
"好嗎?"
她點點頭,"我正想找你。"看上去有點憔悴。"
"有事?"
"晚上請到舍下來吃頓飯,我有事請教你。"
"榮幸之至。"
她笑一笑,笑容里無限愁情。
"為什ど笑?"
"因為我不能哭。"
那一日的功夫特別繁重,做得我不亦樂乎,她也是一直不听地跑來跑去,我親眼
看見總經理的女秘書狐假虎威皺著眉頭同她說︰"電話接不通,你,出來听!"
如果她問我留在家好還是改用其它方式好,我會同她說︰坐家里做金絲雀算了,
只看一個人的面色受一個人的氣,真是天大的福氣,出來大熔爐干嗎?牛鬼蛇神見久
了,會胃氣痛。
蓮達又不原諒我,"干嘛嘆聲嘆氣的?"
我不響。從幾時開始,連嘆氣都要向她報告?
我是在感喟林可人干嘛要在這里受零碎的委屈,不可思議的女人。
今晚我一定要問清楚。
"我看你是太寂寞。"蓮達說。
"我寂寞?你憑什ど那ど說?"
"沒有女朋友,從來沒接過她們的電話。"她的答案很簡單,真是幸福。
我笑,"也許她們全體打電話到我家呢?也許我根本有情婦,天天在家等我呢。"
蓮達翹起嘴唇,不響了。
倘若她問魔鏡"魔鏡魔鏡,天底下最美的是誰"。鏡子與幔子都或許會裂成兩半,
但如果她問"天底下最歡樂滿足的是誰",鏡子一定答︰"你,蓮達小姐。"
如果兩者不能兼備,上智選擇是歡樂。
可人是充滿愁容的。
晚上到她家,她前來開門時我便有此感覺。
她家作全白色,寬大舒暢,最難得的是只有幾件主要的家具,留下許多空間,卻
又不顯得簡陋,牆壁上完全沒有裝飾,一張照片與畫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