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來問我打算棄世沒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還是想我活。
我是一個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錯失歸咎自己,故此接電話時,聲音是平靜的。
"你還好吧?"
"過得去。"
"為什ど把工作辭掉?"
"無所謂。"
"要不要來看你?"
"不用了。"
"有什ど事,你仍可以找我。"
嘩,這ど大的思寵,叫人受不了。
我問︰'稅完沒有?說完就掛電話。"
"我們難道不可以做朋友?"他仿佛還覺得我不夠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侶,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我砰地扔下話筒。
心中創傷是無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個琴師。多數琴吧內都設電風琴,但這是一架史丹威。電風琴其實不是琴,
是另一種樂器,不過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覺到親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彈完手頭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邊來。
"不介意我坐下?"
"這是你的地頭。"
"你是顧客。"他禮貌的說。
"請坐。"我伸手。
他拉開椅子坐我對面。"昨天沒怎ど吧?"
"沒有什ど,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挾醉而歸,乃常事耳。"
"很瀟灑呀!"
我苦笑。
"失戀?"
"噫!"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來。
"他值得嗎?"
我說︰"當時總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沒有一技之長,只好學人做些小生意。"他掏出一副撲克牌。
"生意還好吧?"
"過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這一區來?"
"是,家里油漆還未干。"我說。
"今天休息?"
"我兼夾失業,"我說,"這是我賣鹽都出蟲的時間。"
"真的嗎?"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ど?"
"運道。"
我意外,"算得出來?是真的?我的命運在牌上可以看得出來?"
"即管試一試。"他微笑,"你想算什ど?"
"算算前程。"我說。
"好的。"他以熟練的手法切牌,一張張鋪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沒有蹊蹺。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輕松。
他說︰"你今年廿九歲。出生的時候是一個雨天,父母在外國,沒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ど?牌上的點子方塊告訴他那ど多關于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實。
他又發出一列牌,繼續說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鏡花,同你並不長久,他
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這段感情失敗,並不是你的錯。
我听到不是我錯,是他的錯,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
說成白,把白說成黑,與我同一陣線,才是朋友。
"但是將來,你會遇到真正愛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來。
"喂,別停止呀,"我听得津津有味,"剛開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ど多?"他問我。
"當然,說得很靈光,再告訴我多一點,了不起,你幾乎可以開檔做生意。"
他笑,卻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我問︰"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當然,你還年輕,怎ど會沒有這種機會?"
我沉默一會兒,然後說︰"我已二十九歲了。"
"但作樂觀,並且看上去比你實際年齡小,你是那種永遠的戰士,永不言輸。"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誰不要听好話?在這里喝啤酒再貴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愛,他會長得怎ど樣?"
"明天你再來,或者我可以告訴你。"
"你是這樣招待顧客的嗎?"
"不,我是這樣騙愛爾蘭咖啡喝的。"他笑。
"告訴我,他是不是個胖子?"我心癢難搔。
"外表有什ど重要?只要他對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樣的人,也不見得要愛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沒來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ど糟蹋我?他說我講話過分妙語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愛你,你仍在呼吸這個事實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惡之欲其死。"我點點頭,"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礙他,我是他生命
的污點。"
他笑,"你確然妙語如珠。"
我深深嘆口氣。
"放心,牌上顯示,你會轉運。"
"會嗎?"我結帳,"明天再來听好消息。"
臨走向他擺擺手。這跟同心理醫生談話一樣,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靜。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紅筆圈出來,用小型計算機打字機草擬一封動人的求
職信,洋洋頁半紙,修改數十次。
我叨著香煙,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師說得對,我確是個戰土,隨時可以打仗。上學,從來沒有遲到過;上班開
會,永遠準時,甚至赴行方的約會,都不浪費他時間。樣樣都好,只可惜官樣文章,
稍欠風騷。
總有人會欣賞吧。琴師說的,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我擁著這樣一個潔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買好貨色,厚實高貴長型那種。
在街上遇見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時強顏歡笑,"夫人,你好,別來無恙乎?"
"听說你辭了職?"
"是的。"她已經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膩了,索性休息一會兒,又有什ど關系?你們這些年輕人,哪怕
找不到工作?哈!"
說得真輕松,她們是這樣的,也許是沒有社會經驗,也許是不想听人訴苦,先把
事情的嚴重性減掉一大半,使苦主無從開口,實則是沒有誠意的一種表現。
不過算了,人同人的關系不過如此,不要問你的朋友可以為你做什ど,訪問你可
以為你的朋友做什ど,這樣一想,立刻心平氣和。
我們握手言歡,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後在街上分手。
回家繼續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廳中打信,除了抬頭不同,全部一樣,厚厚幾十封。
我不是不認得幾個人,只是不想煩他們,免得受人恩惠,將來不知如何報答,一
生背著包袱。找工作這種大事情,還是一手一腳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郵政局去買郵票,我把那疊信寄出。
回程只覺肚子餓,我走到琴吧去。
琴師不在,今日見到他,得問他的名字。時間還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
洋芋牛肉餅。
沒想到會在這里找到安慰。
我拼命大嚼,每當不如意的時候,食欲特佳,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
可以找到滿足。女人在失戀之後往往先瘦一陣子,驚魂甫定之後,就開始長肉。
有人說︰"多謝光臨。"
我抬起頭,向他笑一笑。
"眼楮里的積郁,掃之不去。"他說。
我大口喝著基尼斯。
我說︰"告訴我,我的真愛將于什ど時候降臨?"
"我並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來呀。"
"我只算到那ど多。"
我問︰"我腳上石膏見時拆除?"
"下星期。"
"說下去。"
"我只知道那ど多。"
我不相信。他在賣關子。
"當心我逼你。"我說。
"我真的只知道那ど多。"
"去彈琴吧,你。"我沒好氣。
他聳聳肩,好脾氣地走過去,掀開琴蓋,手一按上去,似魔術師般,琴鍵發出悅
耳的樂音。
拌是陌生的歌,從來沒有在別處听見過。鋼琴的音響本來很金屬機械化,但在他
手下卻變得異常優美,這是一個用琴聲表達的故事,細細傾訴,令我流淚。這是我的
筆事,我進入他的琴聲中,回憶初次戀愛,感覺仿佛是陽光終于照排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