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疑團越來越大,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
他終于開始︰「之駿,我在外頭,有一個女朋友。」
我放下心來,原來是風流債耳。
但我的心即時又吊起來,「可是在外頭生了孩子?」
「沒有!別胡說。」
我吁出一口氣。
之驥忽然說︰「這年頭,還有誰肯為男人生孩子?如果她有了孩子,我馬上同她結婚。」
「她是誰?」我問。
「一個女人。」
「我未曾想象過她會是一個男人。」我笑。
「之駿,我要你去見她。」他拉緊我的手。
我問︰「為什麼?你應自己去告訴她,你要結婚。我相信她不會心碎而死。」
「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你不逼她,她不會厲害。」
他啼笑皆非,「之駿,你知道個屁!你連女朋友都沒有,你不知女人可怕。」
「再可怕也是你甩她,她還沒有你可怕。」
之驥不出聲。
餅一會兒他說︰「這件事你可以幫我。」
「好,我幫你去派帖子給她,只有一個?比我想象中好。」
「只有她一個已經夠頭痛了。」
啊叫我去見一個三頭六臂的女人。
他自口袋里模出兩件東西,其中一樣是一條門匙,另一樣是一只鑽戒。
「這是干嘛?」我問。
「兩樣都交給她。」
「門匙我明白,但戒指?」
「賠償。」
「算了,如果她真如你說的那麼厲害,這不能滿足她,如果她沒有你說得那麼可怕,你可以把它留下來討新歡的歡心。」
「之駿,你倒是個厲害腳色。」他白我一眼。
我取起戒指,一粒並不大的鑽石,是舊刻,並不光亮,但瓖工古樸精致,不可多得。
「去年我們到歐洲,在翡冷翠一片珠寶店看見它,當時沒立定主意買。」
于是他最近特地去買了它,想藉此叫舊情人心軟,不跟他為難。
「你到底愛誰?」
「我?」之驥笑,「我最愛我自己。」
「那當然是,但兩個人比較起來,你愛誰?」
「蓉蓉比較適合做妻子。」蓉蓉是那小女孩子。
我很詫異,「那小女孩怎麼持家?」
「主持大局有母親,我們家需要一個可塑性強,听話、標致的媳婦,你認為不是?」
「另外那個女子,她叫什麼名字?」
「七弟。」
「什麼?」
「她母親直生了六個女孩,到她是第七。」
「她多大年紀?現在還有人生這麼多?」
「比你大一兩歲,約三十了。」
「你與她走了多久?」
「之駿,我只是叫你把兩樣東西送給她,看,你送抑或不送?」
「我去我去。」我說,「恕我好奇過度,只是我們,一向不知你有同居女友。」
「看!」之驥像是被刺傷了心,「之駿,我每晚都回家睡覺,我可沒有同人同居。」
他仿佛打算與我吵架,以怒氣來掩飾真感情。哪一種感情?是懷念還是那一點點悲哀?
我不打算再問下去,就快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早上九時至五時她都不會在家,你替我買四打玫瑰,連同請帖以及這兩件東西,一起送到她家去。用鎖開啟大門即可。」
「不用見她?」我撮起一道眉。
「見她干嘛?」他朝我瞪眼。
這倒容易。「好,」我說,「明天我就去。」
既然這麼容易,他自己為何不去?
我不好意思再問。一場兄弟,連這些小意思都不肯做太不像話了。
他留下一個地址,走了。
有幾個女同事隨即來探听︰「那是誰?」
我說︰「那是個女人見了最好退避三舍的男人。」真的,有那麼遠躲那麼遠。
第二天我照他給的地址找上門去。
我並且照他所說,買了大束玫瑰,把整個身軀遮掉一半。
我先按鈴,等候,按完又按,腿都酸,過了足足廿分鐘,才用門匙開進去。
地方是好地方。
鮑寓大而寬敞,家具不多,但很舒服,有露台,看得見海。
丙然沒有人。
我看到一只大瓶子,把花插進去,加水,放茶幾上。
然後把戒指、帖子、門匙全放花瓶腳下,我打算離去。
但因為太陽好,而露台那麼寬大,我忍不住在那里站一會兒。
待我轉頭時,看見一穿毛巾浴袍的女子站在客廳中央,正注視我。
她顯然已經站在那里良久,並且不是自外邊回來,換句話說,之驥的情報完全錯誤,屋主人根本一直在家,她可能在浴間,听不見門鈴。
我的情形比一個賊被當場抓住略好一點。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她頭上也包一條大浴巾,大概是剛洗完頭。
我喜歡在家洗頭的女人,她們比較懂得生活。
有些男人不喜女人坐麻將台子,我則不喜女人坐剃頭店。
她有一張時下流行的時髦長方形面孔,一雙好眼楮,因為大而圓,所以很神氣,也可以說有點凶。
她是誰?七弟?再明顯沒有。
但不似大哥口中那個厲害的、要纏住他的女人。
厲害的女人不是這樣子的,厲害的女人,看到男人,會得媚眼如絲,渾身酥倒,不管有沒有發展性,先把他嗲倒了再說。
我覺得我們兩人中必須有人開口。
我說︰「我是之駿。」
她點點頭,「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兄弟,像得不能再像。」
聲音很平靜,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也沒問我是怎麼來的。
「我去換件衣裳。」她說。
我自己找張沙發坐下。
半晌她出來,毛巾已經除下,穿一套極淺色湖水綠上身兼長褲,看上去十分舒服,像是吃著一客薄荷冰淇淋。
她吁出一口氣,「這是什麼,白玫瑰?好好。」
她也坐下來,忽然看到那只戒指,怔住,放在手指上,沒有戴上,轉來轉去,半晌,也不言語,很久很久,忽然把指環向我拋擲過來。
我一抄手接住,冷不防她這一招。
「還給他。」
我覺得她應當收下,何必蠍蠍蜇蜇。
但我不是她,當事人才知道感受,像我們,針不刺到肉,怎麼知道痛。
我把戒指套在尾指上,無聊而做作地伸出手,像一般女人欣賞鑽石般看著,為了解嘲,不知為之驥還是為我自己。
七弟微笑。
「你比你弟弟好。」她說。
「弟弟?不,他是我哥哥。」
「哥哥?之驥是你哥哥?」她欲語還休,大約是覺得不適合在這時候對之驥置評。
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話說得出來,倒不是純為風度,而是說了亦沒有用,我是之驥的弟弟,我永遠得站在他那一邊。
七弟很聰明,她也許有多話的時候,但多的話永遠是無關重要的話。
我覺得我很了解她,比之驥更為明白她,以及有交通。
但我還有什麼理由久留?我的任務已經完畢。
我站起來,她便起身送客。
她頭發濕漉漉地束在腦後,露出精致的額角。她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我不明白之驥擇偶的條件,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她?有什麼標準?花多眼亂,一瞬間揀錯可怎麼辦。
但他的女人都很突出。
注定的,之蹬注定要走桃花運,生命中充滿愛情。
我嘆息一聲。
「再見。」我說。
她點點頭,合上門。
我沒有立刻走。在她門外逗留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之驥也在此留戀過。
站了約十分鐘,只得離開。
我喜歡這女人。
但之驥不這麼想,他怕她,並且擔心。
晚上他來不及的親自跑了來打听。
「戒指不肯收。」我還給他。
「詛咒!」他說,「我有得麻煩。」
「之驥,我看不會有什麼事的,她是一個很合理的女子。」
「你懂什麼!」
「之驥,我還沒與你算帳,你明知她在家,為什麼不說?」
「我實在是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