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理虧,我說︰「但是他到底是撞倒了我,如果我成了殘廢,他一輩子也不好過!」
母親不出聲了,看劉某一眼,我鼻子里哼出一聲來。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劉家豪說︰「我負全部責任。」
「什麼叫全部責任?如果我這條手臂不好了,你養我一輩子?」
「小寶!」母親阻止我,「別亂說話!」
我不出聲。
劉家豪放下水果,「我……先走了。」
他走了以後,媽媽問︰「你為什麼跟他亂說話?」
「我沒有。」我說︰「我希望他不再來。」
「人家好好的跟你道歉,你怎麼像野人似的。」
「你別管我。」我說。
「你現在還痛不痛?」媽媽問。
「不痛了,」我說︰「但是一只手這樣子,太不方便。」
媽媽嘆口氣,把水果籃拆開來,「呵,是李子。」
「我喜歡吃李子,拿兩只來。」我說。
「我想劉醫生會再來,你不如將錯就錯,與他做個朋友。」
「做朋友?開玩笑!這人面目可憎,賊頭狗腦,他再來我就打他出去。」
「我走了。」母親瞪我一眼,「才不管你呢。」
「再見。」我吃著李子。
後來我便睡了。才兩天就覺得悶,清早起來,看見護士們嘻嘻哈哈的走來走去,非常羨慕,我又不能起床走,我想到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好同情他們。
母親昨日來了兩次,今天勢不會來了,我很想朋友們來瞧瞧我,又不想驚動人,我拿起武俠小說。
醫生進來,我問︰「我的骨頭如何?」
「很好。」醫生說︰「不必擔心。」
「幾時出院?」
「肯定不會是明天。」醫生嬉皮笑臉的說。
我又拿起武俠小說。
一直悶到下午,劉家豪又來了。我看到他手中的鮮花,有點高興,到底我也沒有朋友。
于是我的聲音有點軟。
「你來干什麼?」我問。
「來探望你。」他老實說。
我也老實的說︰「我不希望在這種情形之下讓人看到,你知道︰披頭散發,面上無光。」
「我覺得你很好,醫生說骨頭不久會自動接上,你放心好了,一年內不要做劇烈運動,」他歉意的說︰「你暫時不能打網球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打網球的?」
「因為你一只手臂組,一只手臂細。」
「你是哪一國的醫生?」
「我是牙醫。」
「牙醫也混充醫生。」我蔑視的說。
「牙醫當然是醫生。」他笑了。
我對著他,他也看著我,兩個人對望著,非常尷尬,但是他沒有馬上走的意思。
我低下頭,咳嗽一聲。
他問︰「有沒有朋友來看你?」
「沒有。」我據實說︰「他們都不知道,我不想丟臉。」
「這樣好了,我天天來看你,直到你痊愈。」
「不用,我自己會得看武俠小說消磨時間。」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
我不想多分辯,于是點點頭。
他又坐了好久,走了。
他想必是個忙人,牙醫都很忙。
他身上那套燈芯絨西裝看上去很好,他叫什麼?叫劉冢豪。
到第三天的時候,我悶得幾乎要爆炸了。
我大聲的唱了一支歌。問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吃了一大盆冰淇淋。到花園去站了很久。
下午,劉又來了。
我們兩人大眼看小眼,對了好一會兒。
真佩服他的耐心,我雖然沒有把他扔出去,但是臉色也差不多,但是他可以一直坐下去。
我心想︰他一定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但是他跑來醫院坐著。
我為什麼不趁機請求他?
我開口︰「劉先生,我有一事求你,如果你替我辦妥,我會很感激你。」
「什麼事?」他非常高興,「什麼事?我盡力幫助你,你快說。」
我慢慢的說︰「我想出院。」
「唉呀,你多——」
「我要出院。」我揮舞著右手。
「為什麼?」
「回家至少我可以听唱片,看電視,是不是?我在醫院里,天天躺著,很難受,覺得自己是廢物,影響我心情。」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救星,說得聲淚俱下。
「這……」
「我會照顧自己,我真的會,請你相信我,我睡在醫院里,沒病也嘔出病來了,我受不了。」
「這……我與醫生去商量商量,同時通知你家人來接你出院。」他起身走了。
我滿懷希望的等著,到底牙醫也是醫生,他們同行商量起來又到底好一點。
餅了一會他同我的主診醫生來了。
「想出院嗎?」醫生問。
「是的。」充滿盼望。
「你一條手臂上了石膏,肩膀又不能動,換衣裳都要護士幫忙,你回去,行嗎?」狡猾的笑。
我咬咬牙,「行。」
氣得我!他走了。我白了劉家豪一眼,這個人一點辦事的能力也沒有。
劉說︰「如果你母親來了,她肯讓你出院,事情就不一樣,非得她簽字不可。」
「好,我求她。」求母親比求石頭還難,「你要幫我證明我可以出院。」
下午母親來了,我與劉家豪說得聲嘶力竭,她才答應。
然後我便搬回家。學校請了好幾天假,同學疑心,來看我,我把這次意外形容得活靈活現,她們幾乎羨慕起來,我很得意,把石膏手臂讓她們簽字留念,我口沫橫飛的說︰「將來拆掉石膏,將是最佳紀念品。」
媽媽沒好氣,「你一輩子也長不大!」
我只好笑,回到家中才知道舒服,盡避一條手臂不能動,但是吃零食,看畫報,真是其樂融融。
只是苦了媽媽,上班下班忙,還要照顧我。
劉家豪第二天就找上門來,我只好與他攤牌。
我說︰「你不必內疚,我肯定不會死,過幾星期就恢復了,你何必浪費寶貴的時間,天天跑來坐著呢,大家無聊。」
他忽然笑了。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
他問我︰「你有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你知道,成年人。」
「難怪摔斷一兩根骨頭無所謂,還是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我說︰「我是一個明是非的成年人。」
「怎麼不見令尊?」他改目問。
「我父親去世了。」我說︰「你問這些來干什麼?這些與牙科有什麼關系?」
「我們是朋友了,」他模模鼻子,「朋友總得互相了解是不是?」他忍住笑。
「哼,那你的父母呢?」我說︰「說來听听。」
「在下父母雙全。」他笑道︰「是獨生子,尚未娶妻。」
「啊?連女朋友也沒有嗎?」我頗同情他。
「女朋友摔掉了我。」他很感慨。
「她另有新歡,愛上別人了。」他說。
「你難道沒有爭取她?」我問。
他有點沒精打采,「我不喜歡與人爭。」
我聳聳肩,這時候,同學又來看我的石膏手臂,我歡迎她們,同學交換一個眼色,問道︰「那是你的男朋友?」我說︰「怎麼會?他那麼老!」我非常驚異。
同學們說︰「不老,真是一表人材,別騙我們了!」大家都笑,「來,我們放下點心便走,別礙著別人。」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著劉家豪,或者他是一表人材的,但是男朋友?他是很善良的人,但是男朋友?不不,我的男朋友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再打量他,他整個人仿佛沒有缺點,有點四方。我們比較喜歡戴一只耳環,頭發披在肩膀上的流行曲歌手,年輕的醫生代表穩定,在我們的年紀,我們不需要這一樣。
我搖頭,十年之後或者有商量。
同學們要走——我送她們,但是劉家豪還沒有走的意思。
我問︰「你不是留在我們家里吃飯吧?」
「一點也不錯,你母親留我吃飯。」他笑,「你們家每天下午四時,有鐘點女工來做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