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門口,才發覺自己有多麼可笑,我竟也恨不得廿四小時與她在一起——這就是人們結婚的原因吧,相愛甚深,以便一有餘暇便聚在一間屋子里。
林秋里,我同自己說︰別太貪心,明天你就可以見到她了,你也算得是個幸運的人,一星期下來,恐怕有所進展也說不定。
我把好消息報告主席。
他說︰「這就看你的了,你這個人傻呼呼的,唉,早三五十年,還有出路,現在的女人,都喜歡有點邪氣的男人。」
「不是吧,」我為自己抱不平,「不會吧?哪有自討苦吃的道理?」我張大了嘴。
「唉,女人是很愚蠢兼天真的,她們要把一個邪氣的男人訓練成一個好男人,以證明她們的魅力,你想想,有這個可能嗎?前僕後繼,女人!」
「不是吧,不會吧?」
「不會?你怎麼解釋那種綽號叫大嘴巴、粗口王的男人也找得到情婦?」他笑。
我無言。
「秋里,拿點勁出來。」
「是是是,」我又問︰「什麼叫勁?」
「真拿你沒折。」他搖頭。
其實只要給我機會看見她,已經很滿足了。只要踏上她的門檻,已經心跳,更何況她在屋內等我。
在以後的那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滿足的一段日子。每天下了班準時到她家,先喝杯熱茶松弛,隨即工作,她準備了清淡的小菜叫我留下吃飯,飯後說幾句才告辭。
照片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我不想對她不起,把我的審美眼光盡情施展出來,真的不能下決斷,便帶回去問我的出版社朋友,漸漸我成了半個專家。
唯一的荊棘便是那個神秘客人一到七八點,便會打電話來。
吉永撲到電話機那頭去的神情,像一種小動物,輕快活潑,與平時的舉止完全不同。
我會豎起了耳朵來听,通常他們的談話不會超過三分鐘,通常以「一會兒見」為結束,我的心很受刺激,快速地跳動,這到底是誰?竟與我分享了她的時光。
吉永的話隨著時間漸漸增多。
說到以前的感情生活,她告訴我︰「……其實他在生的時間,我們的感情並不見得特別好,他女朋友很多,我常常為這個生氣——」
什麼?有了她還要女朋友?
她說下去,「那些女人簡直離譜,猖狂得厲害,他去世前,我已立意要同他離婚,他竟要跟一個什麼才女去同居!我發覺的時候,他們往來已經有五年了。」
我覺得不可思議之至。
「但是他不肯離婚,嬉皮笑臉的同我拖,結果一直到去世,那個女人還到醫院去看他。」
「這件事很多人知道?」
「怎麼不知道?同學會里傳為佳話,」她苦笑,「就你一個人不知道而已,不過人都死了,給我留個面子。」
停了一會兒,她說下去︰「不過他沒有留給她什麼,他沒有遺囑,太自信了,一切東西便屬于我,結婚十年,吵吵鬧鬧,沒想到他去世之後,我著實安靜了幾年。」
我黯然,我想法錯了,我以為他們是神仙眷屬。
「哪來那麼多神仙,一家不知另一家的事,最好是像你,秋里,抱定獨身主義,多麼清爽高貴。」
「我?不不不。」我連忙否認。
她笑了,「哪個女孩子嫁你,真是幾生修到。」她說。
我大著膽子,「他們說老實人不吃香了。」
吉永活潑起來,「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愛。」
我想打蛇隨棍上,問一句︰那你愛的是什麼?
這句話一直在喉頭打轉,直到喉嚨發癢,還是說不出口,但耳朵辣辣發燙,大約是發紅,一直燒到脖子上去,燒得透明。
真窘。
我終于見到了那個神秘客。
那日我帶著印刷所的小蔣到吉永家去,踫見的。
我們在研究用哪一種紙,書總共有多少頁。
忽然門鈴響。
吉永顯然也不知他會來。她有點詫異。
門一打開,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他。
斑大、粗獷,百分之一百的男人,那麼冷的天氣,他才穿一件薄薄的短袖上身,一條粗布褲,腮絡下巴,英俊得來充滿了男子氣概。
吉永一見他,馬上站起來。
「你怎麼來了?」她輕輕說,語氣中略帶責怪的意味,卻親昵得無以復加。
我怔住,心馬上碎開來,怎會有這麼強的對手?這個人像剛剛在一部超級荷里活災難片中救了三十個小市民,怎麼會有這般出色的人?我不相信。
「來,」只听得吉永說︰「讓我來介紹……」
我麻木、胡亂地點點頭,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如坐針氈。
我很傷心。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已經得到那麼多,還要來霸佔我的時間。
我恨他。恨。
我握緊了拳頭。
只見他與吉永說了幾句話,吉永站在他身邊,他那麼高大,映得原本不見嬌小的吉永也嬌小起來。
我喉嚨如被人塞進一國棉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干燥得很。
一邊小蔣還不識趣,在說︰「三十磅紙太厚了。」
「三十磅……」我喃喃復述。
「你怎麼了?」小蔣瞪著我。
幸虧他沒說幾句話,就告辭了。
吉永一直送他下樓去。
明明是天天見面的,還要這樣十八里相送,好不肉麻。
她從來不會送過我。
小蔣在那里說︰「……」我一句都听不見。
我的心一直呆著,直到吉永回來,沒到一會兒,我們也告辭了。
沒有留下來的原因,一切交結清楚,想不走也不行,難道在人家家中賴死不成?
回到家,一顆心大力跳動,無法抑止它從口腔中躍出來的企圖。
我失眠。照照鏡子,一副書生樣,下巴胡都不多一根,三十多歲,還似一個大孩子,人家,人家壯得像牛,一走近就保證有股男人氣息。
我還是死了這條心,好好的替吉永做妥這本書,將來她也會想起我。
我沮喪得要命。
主席搖頭嘆息,「真倒霉。沒想到你踫上定頭貨。」
「那人是誰?」我忍不住問。
「是一個油井工程師。」
「你這死鬼,明知有這麼一個人,還推我前去送死。」
「話不是這麼說,女人沒有結婚之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公平競爭,你說是不是?」
「怎麼競爭,我手無縛雞之力。」
「你不願意而已,你重視自己的力氣與自尊,叫我這個師爺沒折,」他大聲疾呼,「有時明知沒有希望也可以過一個癮,為什麼不?」
我低頭細思量,「我沒有說不同她做好這本書。」
主席翹起大拇指,「對呀,這樣才是君子人,君子成人之美。」他大力拍著我的肩膊。
我被他說得啼笑皆非。
我不出聲,默默地做那本書,與出版社的朋友工作到深夜,花盡心血腦筋。小蔣笑說︰「他快變成專家了,以後可以業餘替人設計書本。」
照片選好,設計妥當,吉永的說明也交在我手中,慢慢整理出來,一本書漸漸成形。
吉永說︰「最近你很少來。」
我有點難過,我嘗試把愛情升華,升到那本書里去。
「工作比較緊張,」我找籍口,「這本書……」
「浪費你那麼多時間,」吉永說︰「我都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好,也許不是我疑心,我覺得你瘦了一點。」
我模模自己的面孔,不說什麼。
她說︰「有空撥時間來吃飯。」
分明是想感動我,我不需要這種憐憫式的感情,我決計不要,但嘴巴只能說︰「好的,有空我來。」
半個月後,我還是去到她家,不過是送書的大樣去的。
我都快變成出版社的小廝了,慨嘆的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又缺乏體育精神。
她煮了許多好菜等我去嘗,她竟把我當作兄弟了,真糟糕,一入這個「自己人」部門便萬劫不能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