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是這樣,我的確是愛過他的。」
「他為什麼肯放棄你?」祖問︰「有什麼困難?」
「他不高興我,他不愛我。其他的因素很多,最主要是不愛我,其他都是籍口。」
「你真是這麼洞察世情。」祖笑說。
我點點頭,「這是我的缺點,我喜歡把事清算個清楚,從來不編故事來做夢,我很驕傲,不允許自己活得糊涂。」
祖看著我。「你十分難得。」
「謝謝你。」我也笑。
「你家人與你一般的驕傲?」祖停止琴聲。
「豈止一般!」我說。
菲律賓歌女坐下來續彈。我與祖坐到一張雙座位的沙發上。
祖問︰「你到玫瑰園來,他們反對?」
我不響。
「一定反對了。」他微笑,「看到你與個洋琴鬼說話,他們會怎麼說?」
我連忙說︰「祖,我們只是驕傲,我們不惡劣。」
「你不像那種反叛家庭的千金小姐。」祖笑,「那種女孩子大概是在小說中才出現的。」
我說︰「那是寫小說的人想瘋了,巴不得有個千金小姐私奔出來陪他去吃苦。我不是千金小姐,可是我愛家,家這麼舒服,為我做過那麼多,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反叛他們,他們是對的,永遠對的。我受過教育不能讓我荒唐。
祖詫異的說︰「你這麼的自負!」
「是的。」我溫和的說︰「祖,我們說別的事。」
他側著頭不響。
我看著他。是的,祖是好人,再好我不會找他做我的男朋友,人家問他做什麼,我只能說「在玫瑰園彈琴」,不可能,人家要笑的,我不在乎人家笑什麼說什麼,但是我自己都會笑自己︰看,你讀了那麼久的書,這樣優秀家庭出身的人,長得還不壞,怎麼跟一個彈琴的人在一起?我自己就先覺得墮落了,怎麼還活得下去?感情不是犧牲,感情是互相欣賞,教育水準生活背景不一樣的人決不能夠互相欣賞。做朋友我不介意,怎麼樣的人,只要不太過份,都可以成為朋友。男女之間不一樣,我可以錯,但不可以墮落。絕不可以。
祖說︰「我高興認得你,你的態度不一定對,可是……我們說別的。你沒告訴我,你喜歡誰的歌。」
「好的都喜歡。歌的好壞容易分辨,跟小說一樣。」
他笑著搖搖頭。
我馬上說︰「你不喜歡我,因為我自負。」
「不,」他溫柔的說︰「我喜歡你。」
那日我走回家去,夜深得受不了,我這個寂寞是有代價的,我的自尊比什麼都要緊。
我過著四平八穩的日子,內心要炸開來,表面上得裝得很好。我渴望到玫瑰園去,希望听到祖了解的聲音,奇怪我竟把這麼多事告訴他,從來沒有的事。
到于祖我是放心的,高興的時候我說高興,沮喪的時候他看得出來,他永遠了解,他的人格簡直非常高尚。就是他的衣服也十分文雅,根本不像個在夜總會唱歌的人。
我沒有每天去玫瑰園,可是我知道有事可以去告訴祖,在祖面前我一次比一次單純,像個小孩子恢復了天真。我常常去。
我問︰「祖,你快樂嗎?」
祖說︰「是的,我快樂。」
「真的?」我不相信,「怎麼可以快樂?」
「滿足。」他說︰「知足常樂。」
「亂說!」我笑︰「別來這一套。」
「真的。我一天睡六小時,盡量早起,練鋼琴、玩結他、吃午飯,下午帶弟妹到公園走走,或是看電影,雖然我在晚上工作,但是我努力生活正常。任何圈子里都有壞人,我承認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要比大學里復雜,但是……」他聳聳肩,笑了。笑得那麼漂亮,純真得極可愛的。
我很羨慕他這一份誠意,我問︰「你有女朋友嗎?」
他搖搖頭,「寧缺母濫。」
這可說到我心坎里去。「你不喜歡歌女?」
「歌女也有好的,我只是沒踫到適合的人。」他說。
「你不寂寞?寂寞沒使你後悔?寂寞沒使你哭泣?」
我把頭枕在他鋼琴上,很低聲的問,我知道在問的是一個秘密。
他說︰「有,每一個人都會有。做人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心碎,眼淚太普通,就像笑,不笑是不行的。」
他多麼樂觀。我說話很放肆,他並沒有被得罪,他是個了不起大方的人,不記人過。這樣的人應該把他列為朋友。
所以我說︰「祖,你真優秀,我真高興我可以來玫瑰園與你說話。」
他微笑,有意無意,又彈出一首歌。
他使我溫柔。
我想我們確實是老朋友。
我有一個禮拜沒有去玫瑰園,忙著辦一件事,再去的時候,祖不在。我以為他走開一些時候,可是等半小時他也沒回來,我覺得緊張,問那個菲律賓女子。
她眨眨眼,問︰「你是祖的女朋友?」
我馬上沉下臉,她怎麼可以這樣問,亂開玩笑,當然我不是,她應該看得出我不是,我要是那麼容易找到男朋友,還用來找祖說話?
我說︰「我只是祖的朋友,他請假?」
「他病了。」
「重要嗎?」
「你可以去看他,我把他的地址給你。」
「不要了。我隔幾天再來。」我說。
我怎麼可以上門去看他?他不會是重病,只是傷風,我想。
棒三天我再去玫瑰園,他還沒回來。我想念他的琴聲,他的小背心,他眼楮閃爍的笑容。我一直奇怪他發生了什麼。玫瑰園沒有他就不似玫瑰園。
我考慮很久。我該不該問祖的地址?如果不打算去探訪他,就不必多此一舉,那菲律賓的女人一定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以後我來玫瑰園太不方便,他們會背後鬼鬼祟祟的造謠。劃不來。
但祖對我這麼好。他忍受我的驕傲,他這麼和氣。他永遠有耐心陪我說話,現在他生病,我絕對應該去看他一次,即使家人知道後失望——家人會怎麼想?我去祖的家,祖是在玫瑰園彈琴的,玫瑰園是一個酒館。
我考慮很久,然後再去問祖的地址。
因為我的態度非常友善,所以那歌女毫不留難,把祖的地址說了給我听。
我踏出玫瑰園,叫一部街車,往祖的家駛去,找到他住的那層屋宇,我放下一半的心,他住的地方相當整潔,但是站在他的門口,我又猶疑起來,我這次來是否恰當?他畢竟是個……在夜總會工作的人。
想了良久,我才把手指按上他的門鈴。
他應聲來開門,穿一件白襯衫,一條牛仔褲,身體健康,毫無病容,我十分驚奇,他見到我站在門口,詫異得張大了嘴。
我們倆對立在門口很久,我忽然之間明白,我來看祖不是因為祖病了,而是因為我想念他,我有點不好意思,難道我真的會想念他?
我問︰「不是說你病了?你怎麼沒有病?」
他沖口而出,「你怎麼會來的?請進來。」
他一個人住,屋子收拾得很干淨,他請我坐下。他替我準備茶與點心。
他說︰「我沒有生病,說當然是那麼說,不然經理不會讓我請假,我這幾天晚上在準備功課,投考理工學院。」
「真的?太好了。」我十分意外,沒想到他有這種上進心。
祖微笑,「好嗎?就算理工學院畢業,也還差得遠,你不會喜歡一個這樣區區土學校出來的人。」
我很尷尬,「祖,你怎麼這樣刻薄?這就變得不像你了,你全誤會了,我很替你高興。」
「對不起。」祖說︰「是我過份。」
「我很關心你,」我說︰「許多天見不到你——所以我來看你,客氣點好不好?」我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