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還是帶了一瓶酒去,第一次做客人,總要客氣點。
菜式很豐富,作料切得很細致,大小尊尼開懷大嚼,在他們的鼓勵下,我也吃得比較多,只是他們管他們歡樂,我總維持沉默,笑不出來。
司徒對我們無微不至,吃完飯她替大尊尼換外套拉鏈,完全以兄弟姐妹之情來照顧大家。
我吃得肚子脹,一邊喝著酒,眼皮越來越沉重。
我站起來告辭。「醉了,想早走,免得失態。」
大尊尼說︰「阿左,你到房間去躺一躺,下雪你走哪兒去?一會兒送你。」
我實在吃不消,便到司徒的床上去躺著。她的房間有點冷,不過整潔萬分,我不好意思鑽進被窩,便在褥子上面躺著,她取毯子替我蓋好。
我模模糊糊的睡熟。
這一覺睡得比較好,多日沒有這種安全感了。
一覺醒來,外頭沒有聲響,我掙扎起床,看到司徒坐在客廳中看小說。
我問︰「什麼時候?」
她抬起頭,「醒啦,來,喝杯熱茶。」
我喝一口,「大小尊尼呢?」
「回宿舍了。」
「真混球,不是說送我?」我質問。
「時間已晚,」她笑,「他們便先走一步,我可以送你。」
「什麼時候?」真不信一覺睡了這麼久。
「半夜兩點。」她仍然一臉微笑。
「唉呀。」我跌腳。
「就是看你睡得好,不忍吵醒你,小尊說最近你老是輾轉反側,他睡在你隔壁房,都听見你哭。」
我一怔,低下頭。
她替我添了熱茶。
「這麼晚,我不走你不能睡,非告辭不可。」
「我送你,」她說。「此刻沒公路車。」
「你借車給我即可,不要出門。」我說︰「明天我來接你上班。」
「也好,明早十點之前把它開回來,」她把車匙交給我。
我打量她的家,「你住得很舒服。」
「謝謝,老不舍得開熱水汀。」她笑︰「屋里清冷。」
「這些畫是你的作品?」我又問。
她點點頭,送我出門。
我把車子開回宿舍,再度倒在床上,不知恁地,居然又睡著,做許多亂夢,但大致上一覺到天明,睜開眼楮,在這三個月內第一次覺得精力充沛,看鐘,早上十一點,唉呀糟糕,酒吧早已開始營業。
我披上衣服沖下來,到酒吧,看到司徒照常在操作。
「到不起對不起。」我大嚷。
她不在乎,「大家都希望你睡得好,來,有熱辣辣的牛肉洋芋餅,吃一個如何?」她專照顧我的腸胃。
我點點頭。我叮囑她,「今天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她說︰「我自己會得回家。」
在外國生活的女孩子,大都不那麼重視這些細節,大方可愛,司徒也是她們其中之一。
我默默的吃午餐。最近一直麻木的吃,只記得要補充體力。
她忽然說︰「左,你真是勇敢。」
我抬起頭來。我知道她指什麼。
「一點都不露出來。」
我淡然的說︰「都忘了。男人不比女人,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事,人家都不要我了,我何苦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姿態,徒然自己出丑,而且將來是一定會後悔的,死在她跟前她也不理,不如好好的控制自己。」
司徒不出聲。
「況且失戀對個人來說,算是九死一生,在別人眼楮中,小事罷了。天下有數不盡的女人……」我苦笑起來。
這是數月來第一次向別人提及這件事。
司徒不出聲。
司徒說︰「我還是覺得你很大方高貴,有些奇怪的男人,離婚十二年,第二個老婆生的兒子都十歲,還到處拉著人叫人听他訴他前妻如何不仁不義。」
我笑出來,「有嗎?有這種人嗎?」
司徒也笑,「要不要添一個洋芋餅?」
「噯,怎麼搞的,肚子仍然不飽。」
「胃曰開了。」她關心的說。
我見客人不多,同她多聊幾句。
「酒吧生涯可以維持下去?」我問。
「最近我的氣也平了,想回學校去,」她說︰「又怕拿個低分。」
「轉校好了,」我說︰「那還不容易,人都是成見的奴隸,原來的講師一定會有芥蒂。」
「我想轉到中部去,最近我發覺小鎮的生活非常適合我。」
是的,司徒是個很單純樸素的人,頗有一點藝術家脾氣,不擅應酬,在小鎮里,她可以努力創作。
「那麼就選一間小小的大學,我知道中部有一間學校,什麼都不求人,自己有個小型牧場,養著乳牛,可以飲到新鮮牛女乃。」
司徒笑,「恐怕畫出來的畫沒有貴氣。」
「作風接近大自然也不錯哇,你看齊白石。」
「可是我喜歡高奇峰。」
我點點頭,「那當然,那是沒話好說,不可否認的奇秀。」
「你很懂得畫呀。」
「很懂?不見得,看過一兩個畫展而已。」
一頓午飯吃了近一小時,我只好站起來。
她問︰「復活節假期到什麼地方去?」
我搖搖頭。本來要回家看溫柔,現在完了。
「要不要到南部去散心?我可以組織旅行團把大小尊尼他們一起拉著走。」
我遲疑,「他們也許早有節目,你叫到他們,他們又不好意思不答應。」
「我是決定要度假的,你們考慮一下。」她微笑。
「好,我考慮。」
語氣很敷衍,自己都听得出來,我實在不想動,放假最好蹲在宿舍里黏傷口,司徒以為我的創傷已經恢復?言之過早,言之過早。
尊尼仔問我︰「我去歐洲,你去不去?」
「又去?」我問︰「拜托你,那幾處名勝,你已經會背,還去來作甚?」他年年都去。
「這次不同,這次我去看月兌衣舞。」他興致勃勃。
「什麼?」我真服了他。
「這次我去看遍全歐洲的月兌衣舞,大格局的、小型的、私家的、公開的——」
我啼笑皆非的替他接下去,「然後回來寫個報告,交給教授,供他們參考,可是?」
「哈哈哈哈。」他大笑。
我很替他高興,至少他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麼,他懂得享受,做人應該盡情享受。
而大尊呢。
「啊,我例牌去陪姑媽。」他姑母姑丈跟他很親,他每年總去看他們好幾次。
都有節目,那十天假期我獨個兒可難消受。
小尊同我說︰「你看看司徒有什麼打算,跟她逛也有個伴,我不贊成你一個人蹲在宿舍里。」
我不出聲。
「司徒很不錯。」他提點我。
我說︰「我不能利用人家來填我的空檔。」
「你也太忠厚。司徒對你很有意思,相信你也看得出來。」
我不響,我自然知道。
「出去走走,多個朋友,何樂而不為?南部這個時候最美,櫻花梨花在一起開放,是春天了,別苦了自己。跟你說,日子過得快,幾度寒暑,人就老了,你以為你能經過多少個春天?」
我笑,「好吧,你去看月兌衣舞,別嚕嗦我。」
「嘿,狗咬呂洞賓。」
他搖頭晃腦的離去。
我在假前一日,找到司徒,問她︰「你是搭火車去南部?」
「是的。」她抬起眼楮。
「替我帶一箱貝殼回來。」我說。
她失望,但是仍然很愉快的說︰「一定。」
我真的不想動,再者,與她單獨相處,少不免要說話,我不想透露太多心聲,這不是適當的時候。
終于放假,學生大部份都回家,酒吧找來替工,我整日孵在那里。
替工是個洋妞,有廿多歲,身裁開始松弛,但卻還有吸引力,對我很有興趣。
她同我說︰「就你一個人在宿舍發悶?听說明年宿舍在假期不再開放,你可要找地方住呢,晚上有什麼消遣?我倒是有空。」
我假裝听不明白,只是傻笑。
忽然有一絲後悔,我不該留在此地,我很想念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