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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手雖然小 第8頁

作者︰亦舒

珍證實這是事實,「王後也是人,她少年時又不知有一日會成為王後,還不是同任何大學生一樣吃飯跳舞打球讀書。」

「你們還有聯絡嗎?」

「她的私人秘書對我一直很客氣。」

那即表示已無直接對話,但,仍有舊情。

「新王與她合得來嗎?」

「無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可否如期出發?」

「局勢並無多大改變,應無問題,我們時間緊湊,經費有限,只得依照原計畫行事。」

嘉揚開始覺得這個特輯會影響珍事業得失,不禁替她擔心。

為?節省,所以起用嘉揚這個新人吧,珍不知有否後悔離開大公司。

「珍,你精通阿拉伯語?」

麥可說︰「她有四分之一阿拉伯血統。」

珍不語。

那天晚上,三個人擠在一間酒店房間?,嘉揚想念她白色小小寢室,洗手間?設備齊全,她呼出一口氣,睡?了。

半夜,發覺珍獨自坐窗前喝酒。

麥可打地鋪,睡得似一條枕木。

嘉揚輕輕說︰「維姬叫你少喝點。」

「誰?」她沒有回過頭來。

「雨林維姬。」

「嘉揚,你若想退出,我願與你解除合約。」

嘉揚大吃一驚,「我說錯甚麼,做錯甚麼?我工作何處不力?」

「是我不對,我不該找一個新人。」

「新人沒有工作經驗如何會成為高手?當年你也有導師給你機會。」

「赫昔信努力推薦你……我只怕你吃不消。」

「撐不住我會出聲。」

珍噓出一口氣,「嬌滴滴的-」

「相信我,我有足夠的意志力。」

珍看?她,半透明,琥珀般眼珠忽然現出憐愛神情。「好,一起上路。」

嘉揚松弛下來。

麥可轉一個身,「天亮了嗎?」

「還可以睡一覺。」

第二天清晨他們三人離開旅館,櫃?服務員見到這兩女一男只租一房,便露出神秘微笑,嘉揚只裝作看不見,她拎起隨身行李便走。

一向喜歡旅行的她此刻听到飛機引擎聲已覺害怕。

彭嘉揚你真的想做名記者嗎?整日舟車勞頓,到了倫敦也不能往大英博物館或海德公園朝聖,長期只能生活在新聞中。

待完成這次工作後再作決定吧。

候機樓?有人听音樂,嘉揚噫一聲,怎麼又是卜狄倫,只听得他小鮑雞般淒惶的聲音唱︰「感覺如何,孑然一人,無家可歸,像一塊滾石?」

麥可已經苦笑。嘉揚本來想說︰不如來我家度假,略過溫暖生活,一想,哪?過得了母親那關,千萬不要假客氣。

她問珍︰「你可有疲倦的時候?」

珍無奈地笑,「我日日都那樣累。」

嘉揚從來沒到過中東,極幼時閱《兒童樂園》,知道那?有死海,因無出路,太陽歲月蒸發了水分,鹽分多得可以將人浮起。

又《一千零一夜》中茉莉花公主遇見神偷阿里巴巴,都是佳話。

他們抵達阿曼。

只見還有婦女穿?黑色卡夫丹長袍,不要說完全看不清人體線條,連頭臉都遮蓋起來,只露一雙眼楮。不過愈是看不見,愈是神秘,那一雙雙褐色沉默幽怨的眼楮似想傾訴但又受禮?束縛,引人遐思。

嘉揚在《國家地理雜志》見過一幅偷拍照片︰娟秀的少婦月兌下束縛陪孩子打秋千,美好身段畢露。

時光似倒退一個世紀,連帶嘉揚都沉默起來。她要到今日才知道婦女拋頭露臉也是一種特權。

嘉揚忍不住問︰「為甚麼到了廿一世紀女性還得躲在帳幕?做人?」

珍如此回答︰「希望我們這次可探索到這個問題。」

嘉揚听見黑麥可問珍︰「你一定要去見這個人?」

「是,我想見他已有多年。」

「珍,你認為這是適當時候嗎?」

嘉揚想問︰你們在談甚麼,誰,要去見誰?

可是她不便開口,講得好听點,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實不過是個小學徒,師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問。

她努力閱讀珍給她的資料。

「準備好出發沒有?」

嘉揚點點頭。

這次采訪的對象住在一間私人經營的庇護所內。她自頂至踵遮在黑袍之下,從雙手看來,還十分年輕,但眼神已經蒼老。

嘉揚輕輕問︰「你懂英語?」

「是,我曾在女子中學讀書。」

「發生甚麼事?」

「我想自由戀愛,遭父親槍擊。」

「你的生父意圖用槍射殺你?」

「是。」

「為甚麼?」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們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來。」

「這一切皆因你愛上了一個人?」

「因為我公然反叛禮?,與他們不認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談到婚嫁。」

「他開了幾槍?」

「五次。」

「你親父對你發射五槍,擊中你胸部及頭部。」

「是,他以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無目擊證人。無罪釋放。」

「你不是證人?」

「女兒不可指證父親。」

「可是他射殺你!」嘉揚跳起來。

正在拍攝的麥可用一只手按在嘉揚肩上。嘉揚嘆口氣,「我們可以看你的臉嗎?」

那女子輕輕掀開面罩,她已毀容,臉上傷痕累累,可以想象心靈的創傷更甚。彭嘉揚來自西方文明社會,只覺憤怒難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會有這種事發生。

「親人有否來探訪你?」

「我的兄弟發誓如果見到我一定會追殺到成功為止。」

「他們怎可能這樣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們。」

訪問到這?,嘉揚覺得有點呼吸困難,她的雙手顫抖,她清清喉嚨,「你們的王後,致力將國家現代化,她難道不想保護婦女?」

「已經立法,可是千年風俗根深柢固,一時不能動搖分毫。」

「將來,如果你有女兒,你會看?她兄弟為同樣原因追殺她?」

那受害人已無言垂首。庇護所工作人員過來帶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員內疚地說︰「的確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揚卻說︰「我倒是明白,我是華人,我知道在中國,棄嬰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說,很久才想到吃的問題,由珍帶路,去館子充饑。珍微笑說︰「嘉揚是最七情上面的記者。」

麥可說︰「她的表情彌足珍貴,可使人充分了解到事件可怖。」

嘉揚啼笑皆非。

麥可用西班牙語與珍交談,嘉揚只听懂幾個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說甚麼秘密?

嘉揚與母親通話。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驚肉跳就是這個意思。」

「別迷信,媽媽,閉上雙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連她都覺得夜特別淒迷,遠處傳來?徒祈禱唱誦經文之聲,氣氛詭異。

他們在民居借住,那家人養了兩只獵隼,十分神駿,不住拍動雙翅,啄食肉粒,負責照顧它們是一個十三四歲少女雪枝,長得非常秀麗。可是她有一個十分討厭的大哥鴨都拉,一臉于思,嘉揚覺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個賊。

他與麥可小聲講,大聲笑,最後他發表了忠實意見︰「我們落後?中國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規要浸豬籠!」

嘉揚說︰「人畜之間已有默契。」

少女說︰「但願我也能飛得那樣高那樣遠。」

「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舍得母親。」

嘉揚不敢再發表意見。

餅片刻,暮色天邊出現兩個小黑點,獵隼回來了。

它們抖動翅膀,輕輕停在少女肩膀上。

麥可走出來,「珍叫你。」

嘉揚瞪他一眼,「我不與你說話,賣友求榮之徒。」

麥可有點尷尬,「你誤會了

……」

「我不要听你解釋。」

她仰一仰頭,走進屋內。可是那討厭的鴨都拉尾隨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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