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證實這是事實,「王後也是人,她少年時又不知有一日會成為王後,還不是同任何大學生一樣吃飯跳舞打球讀書。」
「你們還有聯絡嗎?」
「她的私人秘書對我一直很客氣。」
那即表示已無直接對話,但,仍有舊情。
「新王與她合得來嗎?」
「無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可否如期出發?」
「局勢並無多大改變,應無問題,我們時間緊湊,經費有限,只得依照原計畫行事。」
嘉揚開始覺得這個特輯會影響珍事業得失,不禁替她擔心。
為?節省,所以起用嘉揚這個新人吧,珍不知有否後悔離開大公司。
「珍,你精通阿拉伯語?」
麥可說︰「她有四分之一阿拉伯血統。」
珍不語。
那天晚上,三個人擠在一間酒店房間?,嘉揚想念她白色小小寢室,洗手間?設備齊全,她呼出一口氣,睡?了。
半夜,發覺珍獨自坐窗前喝酒。
麥可打地鋪,睡得似一條枕木。
嘉揚輕輕說︰「維姬叫你少喝點。」
「誰?」她沒有回過頭來。
「雨林維姬。」
「嘉揚,你若想退出,我願與你解除合約。」
嘉揚大吃一驚,「我說錯甚麼,做錯甚麼?我工作何處不力?」
「是我不對,我不該找一個新人。」
「新人沒有工作經驗如何會成為高手?當年你也有導師給你機會。」
「赫昔信努力推薦你……我只怕你吃不消。」
「撐不住我會出聲。」
珍噓出一口氣,「嬌滴滴的-」
「相信我,我有足夠的意志力。」
珍看?她,半透明,琥珀般眼珠忽然現出憐愛神情。「好,一起上路。」
嘉揚松弛下來。
麥可轉一個身,「天亮了嗎?」
「還可以睡一覺。」
第二天清晨他們三人離開旅館,櫃?服務員見到這兩女一男只租一房,便露出神秘微笑,嘉揚只裝作看不見,她拎起隨身行李便走。
一向喜歡旅行的她此刻听到飛機引擎聲已覺害怕。
彭嘉揚你真的想做名記者嗎?整日舟車勞頓,到了倫敦也不能往大英博物館或海德公園朝聖,長期只能生活在新聞中。
待完成這次工作後再作決定吧。
候機樓?有人听音樂,嘉揚噫一聲,怎麼又是卜狄倫,只听得他小鮑雞般淒惶的聲音唱︰「感覺如何,孑然一人,無家可歸,像一塊滾石?」
麥可已經苦笑。嘉揚本來想說︰不如來我家度假,略過溫暖生活,一想,哪?過得了母親那關,千萬不要假客氣。
她問珍︰「你可有疲倦的時候?」
珍無奈地笑,「我日日都那樣累。」
嘉揚從來沒到過中東,極幼時閱《兒童樂園》,知道那?有死海,因無出路,太陽歲月蒸發了水分,鹽分多得可以將人浮起。
又《一千零一夜》中茉莉花公主遇見神偷阿里巴巴,都是佳話。
他們抵達阿曼。
只見還有婦女穿?黑色卡夫丹長袍,不要說完全看不清人體線條,連頭臉都遮蓋起來,只露一雙眼楮。不過愈是看不見,愈是神秘,那一雙雙褐色沉默幽怨的眼楮似想傾訴但又受禮?束縛,引人遐思。
嘉揚在《國家地理雜志》見過一幅偷拍照片︰娟秀的少婦月兌下束縛陪孩子打秋千,美好身段畢露。
時光似倒退一個世紀,連帶嘉揚都沉默起來。她要到今日才知道婦女拋頭露臉也是一種特權。
嘉揚忍不住問︰「為甚麼到了廿一世紀女性還得躲在帳幕?做人?」
珍如此回答︰「希望我們這次可探索到這個問題。」
嘉揚听見黑麥可問珍︰「你一定要去見這個人?」
「是,我想見他已有多年。」
「珍,你認為這是適當時候嗎?」
嘉揚想問︰你們在談甚麼,誰,要去見誰?
可是她不便開口,講得好听點,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實不過是個小學徒,師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問。
她努力閱讀珍給她的資料。
「準備好出發沒有?」
嘉揚點點頭。
這次采訪的對象住在一間私人經營的庇護所內。她自頂至踵遮在黑袍之下,從雙手看來,還十分年輕,但眼神已經蒼老。
嘉揚輕輕問︰「你懂英語?」
「是,我曾在女子中學讀書。」
「發生甚麼事?」
「我想自由戀愛,遭父親槍擊。」
「你的生父意圖用槍射殺你?」
「是。」
「為甚麼?」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們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來。」
「這一切皆因你愛上了一個人?」
「因為我公然反叛禮?,與他們不認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談到婚嫁。」
「他開了幾槍?」
「五次。」
「你親父對你發射五槍,擊中你胸部及頭部。」
「是,他以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無目擊證人。無罪釋放。」
「你不是證人?」
「女兒不可指證父親。」
「可是他射殺你!」嘉揚跳起來。
正在拍攝的麥可用一只手按在嘉揚肩上。嘉揚嘆口氣,「我們可以看你的臉嗎?」
那女子輕輕掀開面罩,她已毀容,臉上傷痕累累,可以想象心靈的創傷更甚。彭嘉揚來自西方文明社會,只覺憤怒難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會有這種事發生。
「親人有否來探訪你?」
「我的兄弟發誓如果見到我一定會追殺到成功為止。」
「他們怎可能這樣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們。」
訪問到這?,嘉揚覺得有點呼吸困難,她的雙手顫抖,她清清喉嚨,「你們的王後,致力將國家現代化,她難道不想保護婦女?」
「已經立法,可是千年風俗根深柢固,一時不能動搖分毫。」
「將來,如果你有女兒,你會看?她兄弟為同樣原因追殺她?」
那受害人已無言垂首。庇護所工作人員過來帶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員內疚地說︰「的確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揚卻說︰「我倒是明白,我是華人,我知道在中國,棄嬰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說,很久才想到吃的問題,由珍帶路,去館子充饑。珍微笑說︰「嘉揚是最七情上面的記者。」
麥可說︰「她的表情彌足珍貴,可使人充分了解到事件可怖。」
嘉揚啼笑皆非。
麥可用西班牙語與珍交談,嘉揚只听懂幾個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說甚麼秘密?
嘉揚與母親通話。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驚肉跳就是這個意思。」
「別迷信,媽媽,閉上雙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連她都覺得夜特別淒迷,遠處傳來?徒祈禱唱誦經文之聲,氣氛詭異。
他們在民居借住,那家人養了兩只獵隼,十分神駿,不住拍動雙翅,啄食肉粒,負責照顧它們是一個十三四歲少女雪枝,長得非常秀麗。可是她有一個十分討厭的大哥鴨都拉,一臉于思,嘉揚覺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個賊。
他與麥可小聲講,大聲笑,最後他發表了忠實意見︰「我們落後?中國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規要浸豬籠!」
嘉揚說︰「人畜之間已有默契。」
少女說︰「但願我也能飛得那樣高那樣遠。」
「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舍得母親。」
嘉揚不敢再發表意見。
餅片刻,暮色天邊出現兩個小黑點,獵隼回來了。
它們抖動翅膀,輕輕停在少女肩膀上。
麥可走出來,「珍叫你。」
嘉揚瞪他一眼,「我不與你說話,賣友求榮之徒。」
麥可有點尷尬,「你誤會了
……」
「我不要听你解釋。」
她仰一仰頭,走進屋內。可是那討厭的鴨都拉尾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