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姆士撕破了臉,他不理菲臘,一逕問我︰「你以為我能走到哪里去,憑一張歷史系的學士文憑能去到哪里?」
我說︰「可以象我的未婚夫一樣,在中學教書,自給自足,可惜你沒有這個勇氣。」
菲臘見我這樣侮辱他,蒼白了面孔,掩住嘴說︰「呵,寶琳,小心。」
「我不必小心。」我轉頭對菲臘說︰「因為我對他五所求,我不求他的金錢名望,亦不求他的時間。」
佔姆士緊握著右手的拳頭,看牢我。
「我要走了。」我說︰「我想回家。」
似的,即使對牢奧哈拉,與他再來一場職位爭奪戰,也強過在這里流落,名不正言不順。
「我要回家結婚。」我說。
「我不準你走。」佔姆士說。
我冷笑,「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
菲臘喃喃道︰「天呵天。」
我說︰「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沒收你的護照。」
「佔姆士,別幼稚好不好?」我直視他,「理智一點。」
「我不會讓你走。」他握緊著拳頭。
「如果在我鼻子上揍一拳會令你好過一點,請那麼做,」我說︰「但我走是走定了。」
菲臘說︰「不來,發脾氣管發脾氣,他倒是是皇太子。」
菲臘這個人完全是說不通的,我徑自回房收拾行李。
菲臘跟進來,「你是要威脅他,是不是?你是要逼他離開家庭,是不是?」他在一邊苦口婆心的勸我,「他離了家,什麼也沒有,你也跟著失去一切,你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看我這個‘榜樣’,我現在只余一個名餃與一個空殼子。」
我深深嘆一口氣,「菲臘,我多謝你的好意,我們兩個人的事,由我們自己解決,好不好?你不用插手。」
「喲,」他說︰「狗咬呂洞賓了。」
「如果我再在這里混下去,我真的會變成一條叭兒狗。」
菲臘被我搶白,退在一邊,說不出話來,臉上陰沉得很。
佔姆士進來,他對菲臘說︰「寶琳不是想威脅我。」
我心里不知哪里牽動,有一絲絞痛,到底是他尚明白我。
菲臘賭氣地走了。他重重關上公寓大門,這會子真的放棄了。
我扶著佔姆士的雙肩,跟他說︰「佔姆士,我不想你離開父母,我亦不想與你混下去,我太明白情婦的生涯,再過一陣子,或許你會把握嫁掉來掩人耳目,但始終我們會藕斷絲連……太丑惡了……佔姆士,我們曾經有一個美麗的開始,記得嗎?史篾夫先生?」我微笑,「現在讓我默默的走,或許可以留同樣美麗的回憶。」
佔姆士雙眼發紅,「我看電影,無論戲多壞,都要等到終場。」
「咱們中國人講究抽身要早,」我說︰「佔姆士,到曲終人散,脂殘粉污,一塌糊涂的時候才放手,又有什麼好處?」
「你如此就走了,我一輩子也不甘心。」
我苦笑,「要令一個男人一輩子不甘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而且不甘心的應當是我。
「如果你決定留下來,我會安排你的前程。」
我問︰「安排我與梵妮莎同住?我知道留下來也不是太大的難題,貴國皇太子哪個沒有情婦?只要那女人乖乖地不出聲,一切真不是稀奇事,但我真的情願回家。」
「家有什麼在等你?」佔姆士問。我拒絕作答。
「你說你會陪我,直到我結婚那一日。」佔姆士說。
我一邊摺衣服一邊說︰「我真後悔說了那麼痴心的話。」
佔姆士坐下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合上箱子,「至少讓我搬到酒店去住。」
「怎麼回事?你不喜歡梵妮莎?」他問。
「坦白的說,我尚未淪落到她那個地步。」
「你有偏見,寶琳,你象我母親,一听到女伶兩個字頭就痛。」
「伊現在听到‘中國女’三個字,尊頭恐怕更成頑疾。」我陪笑,「自然這一切千錯萬錯,也不會是佔姆士太子的錯。」
「寶琳,任你嘻笑怒罵——」
這時候梵妮莎一陣風似的吹進來,一邊嚷︰「怎麼了,怎麼了?中國女圭女圭跟太子吵架?大家先坐下來吃杯茶,有事慢慢說——來人哪,準備蜜糖與薄荷茶——有什麼大不了得事兒呢,人生彈指間即逝,至緊要是及時行樂,寶琳,佔姆士,快快親吻原諒對方,記住,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瑪麗皇後,而是無情的時間。」
她那似是而非的這里令我無措,又不便發作,梵妮莎有梵妮莎的一套。
「啊唷,」她摔一摔金發,眯著眼楮說下去,「你們這一吵,豈非樂壞了比亞翠斯女勛爵?我與她雖沒世仇,奈何我好打不平,她算老幾,不外是懂得投胎哩,一出世就算定是太子妃的命,我不信這個邪,是不是,佔姆士?」她向佔姆士拋一個眼風。
我看在眼內,梵妮莎那女戲子的渾身解數完全使將出來了。這麼美麗的女人,這麼傖俗的舉止談吐,我深深惋惜。
佔姆士沒有回答,可知梵妮莎已說到他心坎里去,梵妮莎深諳攻心之術。
但我淡淡的說︰「懂得投胎,才是至大的學問呢。」
梵妮莎詫異了,她心中一定在想︰這黃皮膚女人,好不難纏。
下人在這個時候送了茶來,銀制的茶具盛在銀盤上,銀盤擱在銀車上,累累贅贅地推出來,煞有介事,不過是吃口茶而已,也這般裝模作樣,真令人恨惡,茶壺柄太燙手,茶不夠濃,牛女乃不夠新鮮……一切都是有姿勢,無實際,象足了佔姆士這個人,但不知為什麼,我為同樣的原因而愛憐他。
我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為我吃了苦,我嘆口氣。
梵妮莎上陣來把我們敷衍得密不通風。
不過我情願自己是在家里,我懷念父母親留給我那間窗明幾淨的小鮑寓。
在這里,連台燈都是鍍金柄上的一朵玫瑰花,光線幽暗,不知是為了遮丑還是遮皺紋,我無言。
又一次的被佔姆士留住,我並不是堅強的女性,也沒有再堅持搬住酒店。
我一行四人前往法屬維特的碧綠海岸游玩。
白衣白褲的佔姆士站在海風中確有一種貴族的幽怨及驕傲。
我們拾了一只網線袋的貝殼,又丟回水中。
梵妮莎把一只骨螺貼進耳朵,格格地笑,說道︰「我沒听到海浪聲,但我听到沉重呼吸及不能復述的猥瑣語。」
佔姆士與我坐在沙上,他說︰「梵妮莎對我們來說,真是一項刺激,菲臘就是如此被吸引的。」
「我呢?」我輕問。
「你不一樣,你是我的愛。」他吻我的手。
「難道不是因為我粗魯不文,給你新鮮的感覺?」
「誰敢說你象梵妮莎?」他說。
我看住海的盡頭,浪花連著天,我想家,我真的無窮無盡地想著家。我想回到我所熟悉的城市,坐在慣坐的咖啡室,把大姐找出來,問她什麼洋行在聘什麼人。
我臉上必然已露出寂寞的深色,我不過是一株小草,一點點泥土露水,就能生長得健康活潑。人魚公主不知有否後悔,但嫦娥是必然厭倦了月宮中的生活。
佔姆士說︰「我想念那個敢做敢為、無憂無慮的馬寶琳小姐。」
「我可是凋謝了?」
他沒有回答。
晚間我們去跳舞,在夜總會遇見無數著名人士︰明星、過氣政客、過期交際花……我以看馬戲團的眼光覽閱他們的臉,他們對我也同樣的好奇。
一位濃妝的東方女子穿得美央美輪,栽無窮的紗邊及緞帶點綴下,走過來向菲臘與梵妮莎打招呼。她很老了,穿的衣服比她的年齡差了十五年,脖子上數百卡鑽閃閃生光,然而感覺上如假珠寶一般,她湊近來觀察我,忽然之間我想到她雙眼必然一逕老花,忍不住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