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大學畢業,也並沒有獲得世界之匙,我苦笑了,願白領們都來同聲一哭。
我取餅一只枕頭,壓住了臉,培養睡覺的情緒。
電話鈴嗚嗚地響,我去接听。
「寶琳?」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是。」我有氣無力,「哪一位?」
「我呀。」
「你是誰?」
「天,我是史提芬,寶琳,你連你未婚夫的聲音都不認得了?」他好興奮。
我跳起來,「霍」地坐直,「史提芬?」忽然听到他的聲音,卻猶如陌生人一般。
「罵我吧,罵吧,寶琳,我明天立刻去買飛機票回來接你。」他雀躍萬分。「在撒哈拉我看到了最美麗的蜃樓,人家都說會給我帶來好運,果然,一回家便讀到了你的電報。」
一個月前的電報。
我問︰「你現在在家里?」
「寶琳,真抱歉,我離開了那麼久——」
「你去摩洛哥干什麼?」
「一份地理雜志邀我去拍點照片……這是題外話,寶琳,廿四小時之後我們可以見面了。」
「你記得我家地址嗎?」我提醒他。
「當然記得,」史提芬說︰「不來,我會對你好,你是不會後悔的。」
但是我卻只覺得他的人很遙遠很遙遠,聲音亦很遙遠很遙遠,他並沒有給我一絲一毫的安全感或是歸屬感。
「等我來!」他說︰「寶琳,我愛你,你知道我是一直愛你的,再見。」
我緩緩放下听筒。
我可以想象得到的孩子氣的面孔,脹的通紅的脖子,一夜睡不好,訂了飛機票趕來看我……但是我不愛他,此刻我需要結婚,但是我不愛他。
結婚與戀愛是兩回事,這我知道,但自小到大,我有信心,我本人可以把這兩宗大事聯系在一起,如今忽然發覺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要為結婚而結婚了,忽然悲從中來,震驚得不敢落淚。
我一個人坐著,窗外的暮色漸漸罩籠,我也沒有開燈,天竟黑了。
我如住在五里霧中,不知身在何處。
那夜我躺在床上至鼻酸眼澀,方才入睡。
夜里做夢,人沒有老,樣子沒變,只是自己厚厚的一頭白發,夢中慌忙的想︰怎麼辦呢,要不要染?一事無成,頭發竟白了……
門鈴大響,我悚然而驚醒。
一睜眼只覺得雙目刺痛,紅日艷艷,不管我的頭發是否雪白,我心是否創痛,太陽照樣的升起來了。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佔姆士。
在白天,我做人是很有一套的,連忙將慌亂鎮壓下來,掛上一個叫歡容的面具,跟他說︰「佔姆士,這麼早,不是說下午三點嗎?我都沒洗臉,一開口,口氣都燻死人。」
他靜靜看我一眼,進屋子坐下。
佔姆士又換上他深色的西裝,理過頭發,一雙黑皮鞋擦得光可鑒人的。
我笑道︰「听說你們小時候,綁鞋帶都由佣人蹲著服務,可是真的?」
他凝視我。
我說︰「鐵定幾時動身?我給你買了一件好東西,供你旅途消悶的。」
他開口︰「寶琳,你說話太多驚嘆號,太夸張浮躁,小說家下史葛費斯哲羅說的︰‘文章中驚嘆號象是對自己說的笑話大笑。’實是非常淺薄不入格的作風,你幾時改一改。」
我心如被利劍刺了一下,卻死硬派的撐著不理,我把禮物盒子取出來。
「看,這是什麼?」我拆開盒子,「這是一副電腦國際象棋,不但會與你對弈,而且會說話,對每一著棋的得失,都發表評語,最適合象你這麼寂寞的人用,喜歡不喜歡?所費不菲呢。」
他望著我。
忽然之間我的聲音變得很刺耳,「喜歡不喜歡?」我追問。
佔姆士以平靜的語氣問︰「你為什麼哭?」
「哭?」我一怔,反問。
我抬頭看向牆壁的鏡子,可不是,鏡子中照出我的面孔,一臉都是眼淚。
我跌坐下來,再也忍不住,渾身簌簌的顫抖起來。
佔姆士說︰「命中注定我要認識你,你擺月兌不了我,我來不是道別,而是接你與我同行。」
我瞪著他。
「何必隱瞞自己的感情?你騙了自己,但騙不了我,寶琳,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睜大了眼楮,看著他。
「標不要問我任何問題,能夠戀愛的時候,多享一下,跟著我走。」
我並沒有再多作掙扎。
將門匙掛號寄出給南施,我只提了只小皮箱,便跟佔姆士上了他的郵船。
在船上,我習慣了他的舊式煙囪泳褲,皇室特用牙膏的怪味兒,天天早餐的油膩煙肉,下午茶的華而不實。
他們的享受與平民不同——差太多了。市面上一般流行的玩意兒,他們根本就接觸不到,我帶著幾副電視游戲,他為「太空火鳥」著迷,一邊與墊子游戲爭分數,一邊怪叫︰「太棒了,太棒了。」他只能打到百余分,而我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子就五千余分。
他叫我「神射手寶琳」。他不知道我已經苦練了半年,那時候日日下班,左手拿一杯威士忌,右手就按鈕,這也是松弛精神的好方法,練熟了之後完全知道「火鳥」有幾個排列。
但是佔姆士不同,他好此不疲。我倒是喜歡躺甲板上曬太陽。各人只珍惜生活中欠缺的東西,任何幸福如排山倒海般來臨時,就不值一文;獨身女人的自由,王孫公子的權勢,太太們的安全感,無論得到什麼,我們還是不快樂不滿足。
此刻我的心也戚然,這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假期,時間總要過去的,我會還原,回到我往日生活的茫茫大海中去,月兌離王子,獨自生存,回憶將化為薔薇泡沫,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佔姆士在甲板上蹲下,「你在想什麼?」
我微笑。
「你皮膚越來越棕色了。」他溫柔的說。
「你父親可有情人?」我問他。
「我不清楚,謠傳在我未出生之前,有一位柏堅臣太太,自幼與他青梅竹馬,柏太太生下兒子,歐洲有小報傳是父親的私生子,後來父親接受柏太太的請求,成為那孩子的教父。父親大婚時只邀請柏太太的母親。」
我想起來,「我讀過這位柏堅臣太太的自傳。」
佔姆士微笑,「將來你可會寫自傳?」
「當我山窮水盡的時候……」
他斷然說︰「有我活一日,你就不會有那種日子。」
「你未婚妻听了有什麼感想?」
他不答。
餅了一會兒他說︰「父親與母親結婚不久,也發生感情危機,當時父親離家出走,乘的就是這艘船,從歐洲到澳洲,再往北美,在船上渡過四個半月。」
我聆听著。
「他們也是人。」他輕撫我的頭發。
我握住他的手。
「當時他在船上有一位女秘書相隨,據說他倆到處參加瘋狂派對,船終于到家,母親逼女秘書辭職,父親至今引為憾事。」
「他們是否相愛?」
「母親愛父親,那自然,」他停一停,「至于父親本人,他毫無選擇,那時我國政亂,需要母親的幫助來重振聲威,鎮定經濟。瑪麗公主帶來的威勢的確非同小可……」
「對于你的行為,她怎麼想?」
「你不必問太多了,這是我與母親之間的事。」佔姆士說。
我模仿他的口氣,「這個不用問,那個是我自家的事,男人自有分寸,你不必理那麼多……」
「你這個女人,」他搖搖頭,「只有你能征服我的心。」
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時間去真正認識一個女人,偶然玩一次火,便覺得不能克制的興奮。」
「玩火……」他說︰「我母親也曾用過這兩個字。」
「是不是?」我笑︰「英雄之見略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