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臻笑︰「家父希望我成為一個作家。」
「呵,那多清苦。」
「他生前是生意人,卻向往文藝工作。」
于太太頷首,「生意人也有天真的一面。」
展翹問︰「你可有志向承繼父親的意願?」
「業余是可以一試的。」真正聰明。
大家都笑了。
氣氛融洽祥和得不似于家。
終于雨過天晴了嗎,也許是,長久盤踞在展航心中的恨意漸漸消失,他居然一直微笑。
不能再叫活著的人擔憂,他終于明白了,已經來不及愛惜父親,體貼母親總還來得及。
于太太自廚房出來,「展航,勞駕你去買幾桶冰淇淋。」
「什麼味道?」
展翹大叫︰「綠茶,黑芝麻。」
展航說︰「可怕哩,我仍然至喜傳統香草。」
「巧克力不可少。」
「展航,還不去?」
小臻提起勇氣說︰「我陪你。」
于太太說︰「早去早回。」做母親的永遠不會放心。
展航擺一擺頭示意黃筆臻跟他走。
筆臻問︰「坐腳踏車嗎?」
「我現在不怕開車了。」
等臻大惑不解,「你曾經對駕車有恐懼?」
「我慢慢告訴你。」
來到商場,買了冰淇淋,忽然看到露天咖啡座還有座位。
「來,喝杯咖啡。」
明知應當即刻回去,明知冰淇淋會融,兩個年輕人坐下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展航主動說著班里趣事,學業上困難,以及畢業後去向。
講得津津有味,活潑生動,令筆臻如沐春風,連展航都驀然發覺︰噫,原來我口才那樣好,看樣子,同大哥也不是不象。
還是筆臻提醒他︰「該回去了。」
「也好,改天再來。」
「冰淇淋要不要換一換?」
「不用吧,現在就走了。」
「你來開車。」
筆臻坐到駕駛位置上。
天忽然下毛毛雨。他們朝家里駛去,收音機正報告新聞︰「空難,瑞士航空一一一班機在大西洋墜海,二二九名乘客無一生還。」
筆臻忽然說︰「我明白了,我至今不敢乘飛機,這是你對車廂恐懼的同樣原因。」
「是。」
在住宅區轉角,看到停車牌,筆臻減速停下,就在這個時候,對面斜路一輛黑色大車直沖下來,筆臻輕輕喊︰「喂喂喂。」
她想後退,但是尾後有車,避無可避,想跳下車已經來不及,車頭右角捱了一撞,車身震動一下,她听到車頭燈碎裂的聲音。
對方車子也剎停下來。
展航咕噥︰「怎麼開的車。」
不幸中大幸是剛好有警察在場,立刻過來處理場面。
兩架車子駛至一旁,展航與筆臻下車,另一輛車的司機始終沒有下來。
警察過去與他交談。
筆臻問︰「是老人嗎?」
展航張望,「不,好象是一位太太。」
「為什麼不下車?」
「受驚過度吧。」
「那樣的駕駛技術,真叫人擔心。」
半晌,警察過來說︰「對方願意賠償做一切損失,我己代你抄下她駕駛執照號碼,並且,會出任證人。」
「一枚車頭燈而己。」
「如無問題,你們可以離去。」
筆臻松口氣,「走吧。」
她頭發已經淋濕,展航月兌下外套,罩在她肩上。
大衣上尚余展航體溫,筆臻覺得額外溫馨。
他已經拉開車門,忽然听見有人叫他。
「展航,展航。」
聲音嘶啞。
誰?
聲音自另一輛車子里發出來。
展航對筆臻說︰「你等我一等。」
他走近那輛大車,對方把車窗打開。
展航看到一張蒼白的面孔,雙下巴,腫眼泡,這名女子看上去疲倦憔悴,是什麼人?
「呵,你不認得我了。」
展航不想無禮,搜索枯腸,就是不知道她是誰。
「展航,別來無恙,你比起兩年前更高大漂亮。」
語氣的確有點熟。
那女子見他還是想不起來,只得喀然說︰「再見。」
展航也說︰「再見。」
他回到車上。
筆臻迅速把車駛走。
「那是誰?」
「不知道,她認得我,會是母親的朋友嗎,幸虧沒罵人。」
「警察不是抄下她資料嗎?」
三曰提醒展航,立刻取出查看。
他呆住。
「究竟是誰?」
「……」
「為什麼不說話?」
展航不相信眼楮,字條上寫著段福棋三個字。
「仍然毫無頭緒?」
車子駛到家門,于太太與展翹已經站在門口等。
「唉呀,急壞人,到什麼地方去了?」
「車頭燈怎麼啦?」
筆臻把方才的情況形容一通。
于太太懊悔,「早知不叫你去買冰淇淋。」
「冰淇淋在哪里?」
「這里。」
「哎?都融成糖漿了。」
「噓,看展航,面色大變,去休息吧。」
展航靜靜回房去,關上門。
展翹對筆臻說︰「他就是那樣喜怒無常,請勿見怪。」
筆臻說︰「我不覺得。」
于太太問︰「對方司機是個怎麼樣的人?」
「是一中年婦女。」
中年女子?不不不,她是段福棋。
展航把她過去的照片取出細看,那女人沒有一點象她,但明明又是她。
難怪互聯網上一點消息都沒有,即使是展航本人,面對面三十分鐘,還沒有把她認出來。
有人敲門,展航把照片都收起來。
于太太進來,「猜一猜今晚誰打電話來。」
「媽,且不猜謎,我有問題。」
「你先講吧。」
「媽媽,是什麼令一個女人突然衰老?」
于太太沉默一會兒,「你看我這幾年老多少便明白了。」
「不不,媽媽你仍然漂亮。」
「女人最怕感情突變。」
「還有呢?」
「環境也有影響,不自愛︰吸毒、酗酒、日夜顛倒,一下子就變殘花敗柳。」
呵,這些毛病,大抵段福棋都犯齊了。
「還有,性情不夠豁達的話,凡事怨懟,沮喪牢騷多多,全世界那是敵人,忿恨不堪,簡直會變成女王。」
展航不禁笑出來。
「總要開心,自得其樂,你說是不是。」
展航拼命點頭。
于太太凝視他,「是誰突然衰老?」
「啊,」展航反應極快,「我不過是對這個現象好奇。」
于太太十分有深意地說︰「或者,你認識人家的時候,她已經不小了,出來混的某種女子,都愛瞞歲數,因為在那種場合,越是年輕,越是受歡迎。」
也有可能。
「不必唏噓了,別冷落客人,出來陪小臻聊天。」
「對,媽媽,剛才你說,誰打電話來?」
于太太想一會兒,沮喪地答︰「竟忘了,你看,我何止衰老,都患上痴呆癥了。」
展航連忙握緊母親的手。
那個晚上他獨自沉思。
終于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她的地址。
原來她還在本市,也許根本一直沒有離開過,也許。兜了無數圈子,又回來了。
他想象從前那樣,騎腳踏出去,可是外頭正淅瀝地下著大雨,疊著一堆堆濕雪。
這也難不倒他,只不過忽然之間他添增了顧慮,找到了借口,他不想在這種時候出去。
展航很明白,他對她,心底那一朵火焰,已經熄滅,他已獲得釋放。
換句話說,他不再迷戀這個人。
雖然如此,第二天一早他就起來了,穿上寒衣,下樓來,發覺展翅比他更早,正在廚房打點。
展航說︰「你變得乖巧伶俐。」
展翹笑,「你何嘗不是。」
「父親有知,一定會覺得安慰。」
「他想必知道。」
展航輕輕問︰「你也快結婚了吧?」
「你看怎麼樣,樂觀嗎?」
「百份百看好。」
展翹也問︰「你可有對象?」
「我陪伴母親。」
展翹點頭,「你一早就那樣說。」
展航穿上外套。
展翹嘮叨,「又去哪里,外頭銀色世界,不如等大家都起來了一起打雪仗。」
「我一小時必返,等我。」
展翹走過去,摩挲弟弟的下巴,「這麼多胡髭,都是今年才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