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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所有的星 第23頁

作者︰亦舒

筆臻笑︰「家父希望我成為一個作家。」

「呵,那多清苦。」

「他生前是生意人,卻向往文藝工作。」

于太太頷首,「生意人也有天真的一面。」

展翹問︰「你可有志向承繼父親的意願?」

「業余是可以一試的。」真正聰明。

大家都笑了。

氣氛融洽祥和得不似于家。

終于雨過天晴了嗎,也許是,長久盤踞在展航心中的恨意漸漸消失,他居然一直微笑。

不能再叫活著的人擔憂,他終于明白了,已經來不及愛惜父親,體貼母親總還來得及。

于太太自廚房出來,「展航,勞駕你去買幾桶冰淇淋。」

「什麼味道?」

展翹大叫︰「綠茶,黑芝麻。」

展航說︰「可怕哩,我仍然至喜傳統香草。」

「巧克力不可少。」

「展航,還不去?」

小臻提起勇氣說︰「我陪你。」

于太太說︰「早去早回。」做母親的永遠不會放心。

展航擺一擺頭示意黃筆臻跟他走。

筆臻問︰「坐腳踏車嗎?」

「我現在不怕開車了。」

等臻大惑不解,「你曾經對駕車有恐懼?」

「我慢慢告訴你。」

來到商場,買了冰淇淋,忽然看到露天咖啡座還有座位。

「來,喝杯咖啡。」

明知應當即刻回去,明知冰淇淋會融,兩個年輕人坐下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展航主動說著班里趣事,學業上困難,以及畢業後去向。

講得津津有味,活潑生動,令筆臻如沐春風,連展航都驀然發覺︰噫,原來我口才那樣好,看樣子,同大哥也不是不象。

還是筆臻提醒他︰「該回去了。」

「也好,改天再來。」

「冰淇淋要不要換一換?」

「不用吧,現在就走了。」

「你來開車。」

筆臻坐到駕駛位置上。

天忽然下毛毛雨。他們朝家里駛去,收音機正報告新聞︰「空難,瑞士航空一一一班機在大西洋墜海,二二九名乘客無一生還。」

筆臻忽然說︰「我明白了,我至今不敢乘飛機,這是你對車廂恐懼的同樣原因。」

「是。」

在住宅區轉角,看到停車牌,筆臻減速停下,就在這個時候,對面斜路一輛黑色大車直沖下來,筆臻輕輕喊︰「喂喂喂。」

她想後退,但是尾後有車,避無可避,想跳下車已經來不及,車頭右角捱了一撞,車身震動一下,她听到車頭燈碎裂的聲音。

對方車子也剎停下來。

展航咕噥︰「怎麼開的車。」

不幸中大幸是剛好有警察在場,立刻過來處理場面。

兩架車子駛至一旁,展航與筆臻下車,另一輛車的司機始終沒有下來。

警察過去與他交談。

筆臻問︰「是老人嗎?」

展航張望,「不,好象是一位太太。」

「為什麼不下車?」

「受驚過度吧。」

「那樣的駕駛技術,真叫人擔心。」

半晌,警察過來說︰「對方願意賠償做一切損失,我己代你抄下她駕駛執照號碼,並且,會出任證人。」

「一枚車頭燈而己。」

「如無問題,你們可以離去。」

筆臻松口氣,「走吧。」

她頭發已經淋濕,展航月兌下外套,罩在她肩上。

大衣上尚余展航體溫,筆臻覺得額外溫馨。

他已經拉開車門,忽然听見有人叫他。

「展航,展航。」

聲音嘶啞。

誰?

聲音自另一輛車子里發出來。

展航對筆臻說︰「你等我一等。」

他走近那輛大車,對方把車窗打開。

展航看到一張蒼白的面孔,雙下巴,腫眼泡,這名女子看上去疲倦憔悴,是什麼人?

「呵,你不認得我了。」

展航不想無禮,搜索枯腸,就是不知道她是誰。

「展航,別來無恙,你比起兩年前更高大漂亮。」

語氣的確有點熟。

那女子見他還是想不起來,只得喀然說︰「再見。」

展航也說︰「再見。」

他回到車上。

筆臻迅速把車駛走。

「那是誰?」

「不知道,她認得我,會是母親的朋友嗎,幸虧沒罵人。」

「警察不是抄下她資料嗎?」

三曰提醒展航,立刻取出查看。

他呆住。

「究竟是誰?」

「……」

「為什麼不說話?」

展航不相信眼楮,字條上寫著段福棋三個字。

「仍然毫無頭緒?」

車子駛到家門,于太太與展翹已經站在門口等。

「唉呀,急壞人,到什麼地方去了?」

「車頭燈怎麼啦?」

筆臻把方才的情況形容一通。

于太太懊悔,「早知不叫你去買冰淇淋。」

「冰淇淋在哪里?」

「這里。」

「哎?都融成糖漿了。」

「噓,看展航,面色大變,去休息吧。」

展航靜靜回房去,關上門。

展翹對筆臻說︰「他就是那樣喜怒無常,請勿見怪。」

筆臻說︰「我不覺得。」

于太太問︰「對方司機是個怎麼樣的人?」

「是一中年婦女。」

中年女子?不不不,她是段福棋。

展航把她過去的照片取出細看,那女人沒有一點象她,但明明又是她。

難怪互聯網上一點消息都沒有,即使是展航本人,面對面三十分鐘,還沒有把她認出來。

有人敲門,展航把照片都收起來。

于太太進來,「猜一猜今晚誰打電話來。」

「媽,且不猜謎,我有問題。」

「你先講吧。」

「媽媽,是什麼令一個女人突然衰老?」

于太太沉默一會兒,「你看我這幾年老多少便明白了。」

「不不,媽媽你仍然漂亮。」

「女人最怕感情突變。」

「還有呢?」

「環境也有影響,不自愛︰吸毒、酗酒、日夜顛倒,一下子就變殘花敗柳。」

呵,這些毛病,大抵段福棋都犯齊了。

「還有,性情不夠豁達的話,凡事怨懟,沮喪牢騷多多,全世界那是敵人,忿恨不堪,簡直會變成女王。」

展航不禁笑出來。

「總要開心,自得其樂,你說是不是。」

展航拼命點頭。

于太太凝視他,「是誰突然衰老?」

「啊,」展航反應極快,「我不過是對這個現象好奇。」

于太太十分有深意地說︰「或者,你認識人家的時候,她已經不小了,出來混的某種女子,都愛瞞歲數,因為在那種場合,越是年輕,越是受歡迎。」

也有可能。

「不必唏噓了,別冷落客人,出來陪小臻聊天。」

「對,媽媽,剛才你說,誰打電話來?」

于太太想一會兒,沮喪地答︰「竟忘了,你看,我何止衰老,都患上痴呆癥了。」

展航連忙握緊母親的手。

那個晚上他獨自沉思。

終于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她的地址。

原來她還在本市,也許根本一直沒有離開過,也許。兜了無數圈子,又回來了。

他想象從前那樣,騎腳踏出去,可是外頭正淅瀝地下著大雨,疊著一堆堆濕雪。

這也難不倒他,只不過忽然之間他添增了顧慮,找到了借口,他不想在這種時候出去。

展航很明白,他對她,心底那一朵火焰,已經熄滅,他已獲得釋放。

換句話說,他不再迷戀這個人。

雖然如此,第二天一早他就起來了,穿上寒衣,下樓來,發覺展翅比他更早,正在廚房打點。

展航說︰「你變得乖巧伶俐。」

展翹笑,「你何嘗不是。」

「父親有知,一定會覺得安慰。」

「他想必知道。」

展航輕輕問︰「你也快結婚了吧?」

「你看怎麼樣,樂觀嗎?」

「百份百看好。」

展翹也問︰「你可有對象?」

「我陪伴母親。」

展翹點頭,「你一早就那樣說。」

展航穿上外套。

展翹嘮叨,「又去哪里,外頭銀色世界,不如等大家都起來了一起打雪仗。」

「我一小時必返,等我。」

展翹走過去,摩挲弟弟的下巴,「這麼多胡髭,都是今年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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