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芹頹然。
這個時候,門鈐忽然響了。
諾芹去開門。
「咦,庭風,你怎麼來了?」
「有要緊事。」
她姐姐一進來,四處觀望,「嘩,似狗窩。」
扔下最新款的名貴手袋,點起一支煙。
諾芹立刻把她手中的煙摘掉,「此處嚴禁吸煙。」
庭風叉著腰,板起臉,「最近,你在寫些什麼?」
諾芹十分心虛,「你怎麼管起這些芝麻綠豆的事來,外頭局勢那麼緊張,听說明年政府可能要換班子,你消息靈通,說來听听?」
庭風自手袋里取出好幾本小並,問妹妹︰「這些,都是你寫的?」
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大迭花花綠綠的小書,分別叫《歡樂之源》、《玉女私記》、《風流女學生》。」
庭風聲音變得十分生硬,「听說,都是你的大作。」
諾芹大驚,「冤枉呀。」
「你看,筆名叫勤樂沁,這不是岑諾芹調轉來讀嗎,還說不是你?」
諾芹喊救命,「我怎麼會寫艷情小說?我連普通小說都沒寫好。」
庭風冷笑一聲,「難得你這樣謙虛,可是外頭傳得十分熾熱,都說是岑諾芹小姐新嘗試新作風,看樣子你得登報澄清。」
諾芹忽然冷靜下來,「確不是我。」
「我相信你。」
「是又怎樣,人總得生活。」
「生活還不致于那樣艱難。」
「一不能賒,二不能借,不是人人像你那般能干,大把囤積。」
「不需要連皮帶肉贍送讀者吧。」
「外邊情況已經十分淒厲,一到這種情形,電影與小說黃色素大增。」
「不是你就好,你在專欄里澄清一下。」
「姐,各行有各行規矩,我不會教你做生意,你也莫教我寫專欄。」
庭風走了。
她沒有把那些小書帶走。
諾芹拾起一本翻閱,意料之中,寫得並不好,每隔三頁,便生硬地加插一些經典場面,像是另一人所寫,與前文後理不甚吻合。
銷路可好?諾芹茫無頭緒,一定有賺吧,奸商們這才樂于嘗試。
她打開報紙,發現有編輯在編後語中發出下述厲的呼聲︰「與報紙共度艱難!與報業共存亡!與本市共興衰!」
本來精神緊繃的諾芹不禁笑出來。
唉,還有什麼話可講,都被人家的伶牙利齒說盡了。
她打開讀者來信。
「文思與文筆兩位女士,我有一個獨生女兒,今年廿三歲,大學畢業後結婚,生活幸福,她最近懷孕,因打算在生育後繼續工作,想我幫她育兒,我對這個建議求之不得!可是,親家會否怪我獨霸孫兒?我沒想過與親家分享弄孫之樂,是否自私?」
那麼可愛的懷疑,諾芹大笑起來。
「自私的外婆︰你大可放心,撫養嬰兒這等苦差,大抵不會有人與你爭個不休,至于女婚的父母,假日讓他們與孫兒歡樂時光,已經足夠,是休女兒生育的子女,你當然佔大份,不必慚愧,祝婆孫彼此、水達愛惜。」
真難得還有那樣的外婆。
不料文思又來挑釁。
「文筆,我接到另一位太太來信,她正是你那可愛的外婆的親家,原來這個外婆自恃身家豐厚,雇用兩個保母,決定將別人的孫兒霸佔,現在連女婿亦住在她家,你說成何體統?」
這時,演者紛紛加入戰團︰有人罵媳婦,有人斥責公婆,所有家庭里不如意的紛爭都拿出來報端公開,盛況一時無兩。
信箱這樣成功,諾芹忽然想念伍思本。
她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知可有高就。
在這個時候失業,哪里還找得到更好的工作,听說在樓價頂峰的時候!她買進一層兩千平方尺的公寓,分明打算大展鴻圖……
一下子打沉,日子不曉得怎麼過,不知有無後悔當初作得太大,可惜已完全失去聯絡。
李中孚撥電話來,「諾芹,到我家來吃飯。」
「不,謝謝。」
「家里舒服,有好菜好酒。」
「我怕見伯母。」
「沒有伯母,我做你吃。」
「真的,令堂去了什麼地方?」
「到多倫多探親已有個多月,樂不思蜀。」
「加國也不景氣呀,加幣跌至立國一百四十年來最低位。」
「也許人家鈍胎,不見他們發愁,照樣種花釣魚泛舟。」
「是否我們太敏感?」
「不,我們賭得太大。」
諾芹嘆氣,「我們環境不一樣,人家資源豐富,自給自足,肉類谷物魚獲林木,什麼都有,最多不買法國香水、美國時裝,就可以熬過去。」
「還有,」李中孚接上去︰「從來沒有繁華過,也不覺什麼損失。」
「所以,爬得高,跌得重。」
「你來不來?」
「不如出去吃撐著市面,反正你是公務員,不受影響。」
「一天到晚听你們這種充滿嫉妒的語氣,已經胃生瘤。」
「會嗎?」
「有機會。」
他們到一家很出名的中菜館晚飯。
奇怪,招呼好得不得了。
李中孚說︰「咦,居然有餐牌看了。」
諾芹吃驚,「從前沒有的嗎?」
「從前,部長給什麼吃什麼,吃完付賬,並無異議。」
諾芹駭笑。
他們選了幾只清淡小菜。
一直到走,只得三桌人客。
中孚說︰「連日本人都不來了。」
諾芹答︰「坡幫也跌得很厲害。」
中孚揶揄︰「你怎麼知道世事?」
「我在那邊有稿費可收。」
「原來如此。」
「昨夜看國際財經消息︰東南亞經濟不景氣,影響可樂銷路,故此股價大跌,竟達汽水都不喝了,可知是窘逼了。」
「東洋人嘲笑我們的華麗海景只值從前一半。」
「虧他們赤著腳還有心情笑別人衣不稱身。」
中孚搔搔頭,「忽然之間看清楚許多嘴臉。」
「這是最痛苦的收獲。」
「會不會有移民幸災樂禍?」
「不會啦,自心息相關,舉個例︰加拿大卑詩省廿年老木廠都裁員關門,不再輸往東南亞了,從前一天三個貨櫃,現在三個星期只得一只貨櫃,有什麼好幸災樂禍,唇亡齒寒才真。」
大家一起嘆口氣,隨即又笑起來。
這樣聊一輩子也好呀。
有位母親這樣忠告女兒︰「嫁給你最好的朋友,他會照顧你,他也了解你。」
李中孚的確是岑諾芹最好的朋友。
諾芹說︰「我們到庭風家去喝咖啡。」
中孚很客氣,「不方便打擾她。」
諾芹卻立刻撥了電話,半晌,女佣來接。
「她在睡覺。」
「不舒服嗎?」諾芹有點擔心。
「也許是累,下午睡到現在。」
「滌滌呢?」
「做完功課在看卡通。」
「乖嗎?」
女慵笑,「她一向都乖。」
幣了電話,諾芹感慨,「老了,竟要睡午覺。」
中孚忽然覺得女友可愛無比,忍不住輕吻她的手。
諾芹卻有點不安,看看手表,已經九點半。
她說︰「來,我們到庭風家去一趟。」
「為什麼?」
「我覺得不安。」
「啊。」中孚笑,「不可輕視女子的第六靈感。」
這個時候,諾芹已經沉默。
第四章
跋到庭風處,女佣已經休息,十分不願地來開門。
諾芹問︰「滌滌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一學。」
諾芹再問︰「你有沒有去看過小姐?」
「我不敢進房。」
房門鎖著,諾芹敲一會,無人應。
這時,連中孚都覺得不要。
女佣找來門匙,諾芹開進去。
寢室內開著小小水晶台燈,諾芹略為放心。
「姐,姐。」
庭風沒有應她,諾芹大力掌著她的臉,庭風毫無動靜。
李中孚走近,只見座風面如黃臘,四肢無力地躺在床上,嘴邊有嘔吐痕跡。
中孚大驚,「召救護車。」
「不,我同你送她進私家醫院,免鄰居多話。」
諾芹出乎意料地鎮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