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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失貓 第20頁

作者︰亦舒

悅時在學校受歡迎,連任幾屆學生會會長,與父母見面時間漸漸減少。

「悅時,听說令尊是位作家。」

「他確是寫作人。」

「可否請他來主持講座?」

悅時長大了,這次她微笑婉拒︰「他不是明星作家,他不喜露面。」

同學頷首,「是,本市的作家的確分兩批︰一種默默耕耘,努力工作,出一分力,發一分光,另一種四處招搖,拍照簽名,作風大不相同。」

「你說得太好了。」

中文系的同學向敖先生請教詩詞,悅時卻會一一替他們辦到。

大學最後一年,敖先生明顯衰老。

悅時這樣同男友說︰「耳朵聾了一半,講話聲若洪鐘,老是嫌家里燈泡暗,其實雙眼看不清,唉,他老了。」

「仍然寫作嗎?」

「是,天天伏案兩三小時。」

「兩三小時可寫多少字?」

「不徐不疾,約半小時千字,兩個半鐘頭可寫三千字左右。」

「每日寫三千字,一個月就是九萬字,一年一百萬字,十年一千萬字,平均十萬字一本書,已是一百本書的素材。」

悅時沒想到,王冠華那樣內行。

「真是,廿年來他可真寫了不少?」

壁華十分欽佩,「著作等身。」

悅時不出聲。

原稿需印成書出版,才可稱著作等身

她抽空問父親︰「爸,你的著作為什麼不擺出來?」

敖先生說︰「嘖嘖嘖,作家陳列作品多麼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結婚照片放得老大掛床頭一般。」

悅時又覺得他說得真確。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聲笑出來。

「媽,你笑什麼?」

敖太太走開。

真沒想到敖家會產生那樣大的變化。

那天,悅時本來應在學校開會,可是發覺忘記一份重要筆記,故回家去取。

她用鎖匙開門進屋,听見父母在房內說話。

咦,沒出去嗎?

罷想揚聲,發覺父母在吵架。

「我知道,你嫌我窮。」

母親答︰「如果是,我一早就走了。」

「你不走,也是為著悅時吧,我倆關系早名存實亡。」

悅時嚇得張大嘴巴。

在她眼中,父母一向相敬如賓,兩人都是君子,什麼都不計較,一切以家庭為重,從無爭執。

原來是她這個女兒粗心,沒有留意細節,他們爭吵內容,原來同所有柴米夫妻並無不同。

悅時愣住,在客廳一角,動彈不得。

這時敖先生冷笑一聲,「你也真有辦法,什麼年紀了,居然還有外遇。」

敖太太嘆口氣︰「我已把話說完,我打算恢復余劍鳴身份,悅時那里,我會對她講清楚。」

「還不是嫌我窮。」

悅時沒有听下去,她輕輕離開公寓,逃一般回學校。

她把王冠華叫出來,說到一半,已經哭了。

壁華安慰她︰「你都二十歲了,應該接受此事。」

「永不。」

「離婚也是常事。」

「不。」

「悅時,你一直不是那種孩子氣的人。」

「不。」

「振作一點。」

「不。」

壁華反而笑了,「請尊重父母的選擇,別介入父母私事。」

「這已是你最佳忠告?」

「是。」王冠華攤攤手。

自那日開始,悅時對母親態度日益冷淡,真的,父親說得對,都已經活了接近半個世紀,還搞風化案件,太令人失望。

她一直等待母親同她攤牌,可是,在這件事沒發生之前,父親先病倒了。

病來得突然凶猛,一經檢查,醫生說惡性腫瘤已經擴散。

悅時哭腫雙眼。

王冠華的表現非常好,一直抽時間沉默地伴在悅時左右。

敖先生對女兒的男友說︰「患難見真情,悅時同你在一起,我十分放心。」

壁華說︰「畢業我就會向她求婚。」

「我祝福你倆。」

在病中,敖先生仍然孜孜不倦寫作,寫得累了,停幾日再寫。悅時親手服侍父親,日以繼夜,不到一個月,已經瘦一圈。

她對母親,已經連不啾不睬地步。

敖太太問︰「悅時,你是否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

「為什麼不與我說話?」

「無話可說。」

「那我去上班。」

悅時忽然大聲說︰「這種時候,你還往外跑?」

「家里要開銷,我怎麼好不上班?」

「你說得好似全家靠你,別忘記我父親是作家,他也有收入。」

敖太太不出聲,取餅外套離開。

她是去工作,抑或約會?悅時開始憎恨母親。

壁華苦勸︰「也許寄情工作是伯母解壓的方法。」

「她已不關心他。」

「伯母不是那樣的人。」

「父親若不治,可真去得合時,她可另結新歡。」

「悅時,這樣說太不公平。」

那個秋天,敖先生病逝。

悅時悲痛到極點,遷怒母親,想搬出來住,被冠華大力勸阻。

處理了後事,悅時發覺她真正長大。

她同冠華說︰「父親生前原來沒有朋友。」

「他那樣低調,當然沒有交際網。」

「可是,報館的編輯呢,出版社的同事呢。」

「悅時,你別介意,世人勢利。」

「可是,父親到底是個作家呀。」

「他不是暢銷書作家,吃虧一點。」

悅時忽然感動,「你對我真好,冠華,你是我生命中一朵玫瑰花。」

王冠華微笑,「那麼,請接受我求婚。」

悅時在哀傷中笑出來,緊緊把住王冠華,「是,是。」

數一數,他們在一起已近十年,都說男女認識太久感情會變,也有例外。

「讓我們把好消息告訴伯母。」

悅時的反應冷淡,「適當時候一起宣布好了。」

「對母親的芥蒂仍未散?」

「是她把父親逼病。」

「你急痛攻心,亂找借口。」

「她另外有男朋友。」

「當然,不然還找女友不成。」

「每天很晚才回來,甚少做家務,父親的東西一直堆著,無人收拾。」

「這個長周末我來幫你。」

王冠華真是沒話說,努力開解悅時與她母親的誤會。

周末,他來敲門的時候,悅時剛剛起來。

他帶了許多大塑膠袋以及移民用的紙箱。

「呵,有備而來。」

「伯母呢?」

悅時無奈,「一早出去了。」

「那也好,任得你作主。」無論什麼事,他都看到好的一面,這種積極的人生觀叫悅時感動。

「從睡房開始?」

「是,連床鋪被褥衣物全部捐慈善機構。」

「不用留作紀念?」

「父親長存我心。」

敖先生年紀不算大,可是不知怎地,有老人不舍得扔東西的習慣,雜物甚多,垃圾一大堆,兩個年輕人做了整個上午,才把衣物同舊書報雜志分類裝好。

單人床也拆開打算扔掉,房間將改成起座間。

「這間老公寓十分清靜寬敞,是自家的物業嗎?」

「是母親的嫁妝。」

「你外公十分鐘愛女兒。」

「是呀,這些年來,若不是這幢舊公寓,我一家三口就慘了。」

然後,他們推開書房的門。

「嘩。」兩人倒把一口冷氣。

連王冠華都嚇一跳,這可如何收拾?到處是剪報、書籍、信件、茶杯、剩余的食物……一股霉氣。

壁華連忙去把窗戶打開。

「都扔掉算了。」

「可是原稿要保存。」

「是,設法替他拿到出版社去。」

「書房是父親列為禁區的地方。」

「那是一個作家的堡壘。」

鮑寓內只有三間房間,他一人佔了兩間,母女只好擠在小房間里。

壁華說︰「敖先生一生最幸運是擁有一雙愛他的母女。」

是,在家里,他是土皇帝。

足足整理了十多箱垃圾出來,冠華叫了貨車來載走

「父親名下沒有值錢的東西。」

「文人多數兩袖清風。」

悅時微笑,「也有人住山頂開平治。」

壁華故意說︰「他們媚俗。」

兩人一身汗,正想收工,悅時忽然看到角落兩只樟腦木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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