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直斥其非︰"你辦事不力。"
"那麼允我辭職。"
"你不像動輒以辭職要挾東家的人,莫非看我不起。"
歐陽嘆口氣,"我的確委托各地私家偵探在那個圈子內尋過人。"
"怎麼說?"
"找不著,莫非是賺夠了躲起來休息,我打算著人在巴黎登尋人啟事。"
清流笑笑,"那一點錢早就花光,人也不會在巴黎久留,你另外想辦法吧。"
歐陽說︰"我一個無業游民,談何容易,唐小姐,請多寬限一個月時間。"口氣像古時的捕頭。
"各豪華郵輪,旅游熱點,都找一找,冬季,他也許在邁亞米,夏季,可能在溫哥華。"
歐陽說︰"這個人,本事大得很。"
清流不由得微笑,可不是,他能叫女人露出歡容。
"還有事嗎?"
歐陽取出一迭信封,放桌子上。
"這些都是什麼?"
"各式各樣的請帖,慈善機關、文藝團體、商號開幕……"
"呵,不用,都給我合理地推辭。"
"年輕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馬星南君及任天生君都願意陪你。"
清流搖頭,"我不擅交際,說話也老錯,免了。"
歐陽覺得她非常像他前任東主。
他自請帖里挑了兩封出來,"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清流卻說︰"先去把余求深找出來。"
歐陽忍不住問︰"為什麼那麼急?"
沒想到清流有一個非常現成的答案︰"因為人老得快。"
電話邀請也不遺餘力,可是清流不大听電話,她也根本不知道電話在大廳哪一個角落。
清流在街頭長大,她懂得辦事,正當她打算自己動手去查找之時,消息來了。
大概歐陽也知道,敷衍下去不是辦法,唐清流不是一個沒有主張的人。
"有余求深的下落了。"
"在何處?"
清流的聲音逼切得有點哽咽。
歐陽雖然已屆中年,世情已慣,卻也忍不住在心中嗟嘆︰女人,泰豐喜歡壤男人。
"有人在坦嘰亞一間醫院里見過他。"
"坦嘰亞?"
"是,在北非阿以及爾。"
"他生什麼病?"
"我不知道,也許是黃熱,也許是虐疾。"
"請替我辦旅行手續。"
"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已決定找他。"
"唐小姐,我最近事忙——"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
"那不是一個女子獨自旅游的地方。"
"那麼,替我找一名導游。"
歐陽頓足,"我看是否能夠騰出兩三天。"
他結果還是擠出時間來,無意之中,他充當了監護人的角色。
到了該處,清流發覺歐陽的評語完全正確。
當地人除出講土語之外,便說一種法裔人不大听得懂的法語,氣候炎熱,不消一會,全身汗濕,接著,臉上浮出油來。
鮑眾醫院骯髒危險,歐陽給她一只口罩,叮囑她︰"全身衣服回到酒店全部扔掉",這種擔心,也並非多餘。
病床一張接一張排列,躺著痛苦申吟的病人,歐陽覺得無法查探,去接待處詢問。
他準備好一卷美鈔。
"外國人,黃而孔,姓余。"
翻了一大陣記錄,"啊是,持美國護照,患腥紅熱,三日前已經出院。"
清流呆了半晌,"我想親自看看,幾號病床?"
"曾經是一三七號。"
他們找到一三七,現在躺著的是一名婦女,正在咯血。
歐陽律師說︰"走吧。"
清流不肯罷休,又去詢問︰"什麼人接他出院?"
"我不知道。"
"誰會有消息?"
"也許,看護知道。"
清流查探到那一天負責的看護,是一名諳英語的年輕人,看到賄賂,輕輕用手推開。
"是,姓余,住了近兩個星期,熱度一退,就由朋友帶著出院,听說,回美國去。"
"為什麼住在公眾醫院里?"
年輕的看護笑了,黝黑皮膚襯得牙齒雪白,"他沒有錢。"
"美國哪里?"
"沒听說。"
"紐約?三藩市?"
"我不知道。"
"謝謝你。"
清流想與他握手,被歐陽阻止。
事後,清流說︰"太不近人情。"
"他在醫院工作,混身細菌,你沒有他那種抵抗力。"
這種冷酷的勢利也許是對的。
"我們盡快走吧。"
"放松點,坦嘰亞也有好去處。"
理智的他鐵青面子說︰"開玩笑。"
當夜就逼著清流走了。
"此行並非一無所得,我們會到美國五十州去找他,我也知道為什麼沒有發現他的原因,我們一直在高消費場所尋人,原來錯了,他景況大不如前,該去中下級處查才對。"
清流用手掩著嘴,驚駭不已。
歐陽看著她,不出聲,過一會才問︰"還要找他?"
"是。"
"為什麼?"
"想親眼看清楚。"
歐陽說︰"好,範圍縮窄了,比較有把握。"然後低聲說︰"那筆尋人開銷,不如捐到慈善機關。"
清流不去理他。
她在家中清心等待。
但不止一次,夢中看到混身血污的余求深,他伸手叫她,"清流,清流,口渴,請給我一點水",清流這才醒悟,原來有火在烤他,他在鏈獄中。
可是也有好夢。
在一個星光作天幕的舞池里,他來邀舞,清流依偎在他溫暖的胸膛里,翩翩起舞,醒來之後,猶自覺得心滿意足。
馬星南來探訪,清流對他很客氣,陪他坐著閑談,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眼神放到老遠。
她在想什麼?
馬星南說︰"下個月我們到巴黎去小住,你會不會一起來?"
"嗯,呵,我有事,走不開。"
"劉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我打算看看。"
"那房子其實相當舊。"
"屋價將捐慈善機構,真沒想到那樣孤寡的老太太會那樣慷慨。"
"她對我們也很好。"
"對你更是另眼相看。"
清流不由得欠欠身。
"我們之間好似有誤會,是紅梅得罪了你吧?"
清流驀然抬起頭來,"嗄?"
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經用完,他也已經盡了最後的努力。
這個時候,他忽然覺得沒有遺憾,自從上岸之後,唐清流閃爍的艷光好似消失了,本來活生生吉卜賽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斂,她好似十分疲倦,動作遲鈍,像一只渴睡得提不起勁來的貓。
變了一個人,不能再叫異性眼前一亮,精神一振。
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那公子哥兒有點迷惘,這朵美麗的野花太快凋謝,在一只叫不羈的風的船上,她開放得最嫵媚。
她沒有送他,走廊里走出一個女僕,輕輕替他拉開大門。
是什麼在暗地里閃閃生光?
呵原來是年輕女佣的一雙眼楮。
他正想搭訕幾句,忽然想起家長的教訓"星南,別老是在低下層社會找女伴,不是秘書就是歌星,要不索性是侍應生、售貨員……找個真正的小姐好不好!"
可是那些小姐們泰豐面目模糊,欠缺個性,沒有生氣,不能刺激他。
馬星南遲疑片刻,終于靜靜離去,可是心中仍然對那雙亮晶晶的眼楮有印象。
門一關上,清流松口氣,精神也來了。
餅幾日,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約。
他們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園里看海景。
"海永遠叫人心曠神怡。"總得有開場白。
任天生笑笑,"馬克吐溫說的︰要好好珍惜天同地,它們已經停止生產。"
清流揚起臉笑。
"听說你在尋人。"
"是。"
"我非常痛心震驚。"
"為什麼?"清流明知故問。
"同你竟在找一個那樣的人。"
清流緩緩地答︰"人各有志。"
任天生不置信,"清流,以你我那樣的交情,你竟用陳腔濫調敷衍我。"
清流笑了,"是你一定要討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