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冷笑,「我是賭徒,那外頭坐著的是什麼?文人雅士呀?你玩不玩?」
對方氣了,「玩!」
三小姐打開了一副撲克牌,洗了一洗,手法熟練,那一位馬上抽了一張,一看就攤開,是黑桃老K。她得意的笑。我抽一張,是J,輸了,三小姐順手一拈,卻是紅心愛司,另一位小姐臉色便不好看。
第二次又是這樣,三小姐的愛司扣緊了她的老K,三次過後,她站起來說︰「不玩了!」
三小姐抬頭,「拿錢來!」
「這就去拿給你!」她蹬蹬蹬的走了。
三小姐忽然笑起來,臉上一副頑皮的顏色,像個小男孩似的。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從容的洗著牌。
她說︰「我出了老千,她還不知道呢,哪兒有這麼巧的事,我知道她會來勾引你,所以馬上跟了進來,氣她,誰叫她在我背後盡說我閑話!」
我見她這麼天真活潑,又高興了幾分。我說︰「她怎麼勾引我了?她沒說你壞話呀。」
「你懂什麼!」她揚揚眉毛,「她笑我們家有人是做戲的,我就偏作戲子打扮,好氣她,做戲又怎麼樣?她老子還私運軍火呢。」她吐吐舌頭。
「別這個樣子,大家是親戚,是表姊妹。」我笑。
「這種親戚,算八百年也算不出來,要進計算機的。」她說。
「你氣了她,有什麼好處呢?」我問。
「我痛快呀。」她說。
「小孩子脾氣。」我說。
「你幫她,是看上她了?我頂多道歉好了,是真的,咱們這些表姊妹當中,她長得最美,所以我最最受不了她。」她坦白得像個孩子。「喂,你還賭不賭?」
「你出老千,誰敢跟你賭?」我反問。
她把扇子拿出來搖了搖。
我說︰「扇子倒是好貨。」
「我外婆的遺物,是我大舅舅五十塊銀洋錢義買回來的,現在到了我手里。」她補一句︰「現在流行復古。」
我笑。時髦是真時髦。
她問我︰「要不要兜風?你開什麼車子?」
「爛車。」我笑說。
「爛車最好。」她說︰「我上去換個衣服,下來我們兜風去。」她馬上走了。
她才走,她的冤家對頭就來,手上拿著三百塊。她跟我訴苦︰「俊表哥,你見過這樣的人沒
有?」
我微笑,老老實實的說︰「沒見過。」
她以為我同情她,馬上說︰「現在大家都怕她——」
「怕誰——?」老三飛快的下來,笑著接上去問。
我看她換了牛仔褲T恤,又是一個樣子,非常俏皮的看住她的表姐,存心要把人氣死的樣子。
她表姐說︰「你穿成這樣,一會兒怎麼跳舞?」
「誰跳舞了?」她笑說︰「我跟俊表哥開車兜風,是不是?俊表哥?」
我尷尬的笑,真滑稽,做了近三十年的王老五,今天忽然成了香餑餑了。我只點點頭。老三把我一陣風似的拉出書房,在邊門溜走了。
暑氣已經退了,海風很涼。
她忽然沉默了下來。
我看著她的牛仔褲,T恤。T恤是女乃白的,褲子是縛腿的,她把手插在褲袋里。
餅了一會兒她說︰「我知道,你一定在想︰這個女人虛有其表,幼稚得很。」
「做人要厚道點好。」我淡淡的說。
「她對我不好。」
「隨她去。」
「我受不了氣。」
「你就冷冷的看她一眼好了,現在你跟她一樣見識,同等地位了,誰也不比誰高級。我不會故意討好你。我要是能說假話,我也能對別人說假話。」
她微笑,「你與他們不一樣,我看得出來。」
「听我的話,別老想佔便宜,天下哪來那麼多的蠢人?人家上那麼三四次當,你就完了。」
「你看你,裝個表哥樣子。」她嘆口氣。「你進去跳舞吧,我回家去了,省得你教訓我。」
「不是說兜風嗎?」
「不兜了,那位小姐看上你了,我何必自討沒趣?正如你說,便宜別佔盡了才好。」她低著
頭。
我笑,「忽然你悟起道來了。你怎麼知道誰看上了誰?來,不嫌車子爛,兜風去。下次你還是穿普通衣服吧,太奇裝異服,也不好。不是我老說你,現在還穿緞子鞋,你做賈寶玉呢。」
她不響。
她跟在我身後,我們在沙灘上走著,潮退,沙濕,兩行腳印。她很縴細,看得出很好動,不然不會曬黑)。看得出很好勝倔強,不然不會花了那麼多的心思來氣人。她不曉得跟另外一位小姐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我側頭看看她。她換了雙橡皮鞋,完全變了樣子,現在她就是一個非常好看活潑的小泵娘。
我說︰「來,表妹,我們坐下,算算親戚關系。」
她笑了。我拉拉她的長辮子,她跟我坐在一塊大石上,海水淹過來,我們並不介意。我的親戚關系如下︰我的表姐嫁了我表姊夫(廢話),我那表姊夫有個表姑,是她的父親的堂妹,所以她是我的表妹。這是簡單的說法,滑稽一點,她是我父親的妹妹的女兒的丈夫的爸爸的爸爸的弟弟的女兒的女兒——大約若此。排行第三,在家很有點臭脾氣,人便叫她三小姐。
排出這樣的名堂來,她笑得幾乎從石頭上摔了下來。
她問︰「那麼那位穿綠的,跟你又是什麼關系?」
我說我不打算派了,不然頭都漲了。
她說︰「她長得美。」聲音很感慨。
我看著她,她也很美,就因為她不曉得她美,所以才最美,她的臉是東方人應有的膚色,大杏眼,雙眼皮深深的,鼻子並不高,因此更像中國人,黑鴉鴉的一頭好發,額角略低了一點,但是並不妨礙她的清秀。
她一定是被寵壞了的女孩子,表姐一屋里都是被寵壞的女孩子。
我笑說︰「你以後別作清朝打扮好不好?不然我們會有代溝啊,從咸豐年到現在——我的天!」
「你為什麼要管我頭、管我的腳?」她斜眼看我,「就因為我是你表妹?你那邊一客廳都是表妹。」
「你是小表妹。」我說︰「而且是個懂得喝茶不搓麻將的小表妹。」
「你的要求倒是蠻低的。」她取笑我,「只要不打麻將?」
「嘿!要求低?你去打听打听!女博士女醫生女什麼都一大堆,但是不坐麻將台子的女人有幾個﹖」
「你為什麼痛恨痲將﹖」她問。
「我沒說恨,我從來不恨。」我裝個鬼臉。
「搓麻將好,坐久了大,一大福氣好,福氣好了有太太女乃女乃做,做了女乃女乃更可以成天價打牌——噯,表哥,你不懂,這良性循環,好處說不盡呢!」
「去,你去大學演說,說打牌的好處,我肚子餓了,你跟不跟我?」
她聳聳肩,「我是小嬉皮。」她說︰「到處去得。」
「你今年多少歲了?廿一了沒有?」我疑心。
「廿二歲。」她說︰「長得小,所以可以扮小孩子。但是今天是大表姐生日,我們不能開溜,還是回客廳的好。」
我想想也是對的,我問︰「那個穿綠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
「也是你的表姊呀,叫什麼,你問她自己。」
我笑,與她回大廳,這時候燈光已經黯下來了,跳舞的跳舞,談天的談天,男仕們也都疲倦的回來了。我與這三小姐混進廚房,找到食物,又開了一瓶白酒,偷吃得非常香。偷吃味道往往最好,她懂得吃。
我們把牛油厚厚的涂在新鮮面包上,把羊酪咬著跟面包一起吃,又喝酒,就在餐桌上高談闊
論。說了很久很久,我原本喝十瓶酒也不醉的,但是現在卻偏偏有酒意,酒逢知己千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