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問,問到最後,連美麗的哥哥、嫂嫂、媽媽都問起來了。美麗是很坦然的,她只管吃管玩管睡,一切有責任的事情,名正言順的往我頭上推,我只好尷尬的笑。
目前組織一個小家庭,談何容易,房租多少錢,家具多少錢,伙食多少錢?美麗當然會有嫁妝,可是難道我去花她的鈔票不成?我還沒打算吃軟飯。
妹妹說︰「是不是?現在騎虎難下,娶個洋女圭女圭放家里,有什麼用?你的一生完了,她的一生也完了,我不明白,也許所有的婚姻都是這樣胡里胡涂結合吧?你應該再到外國去深造幾年,廿二、三歲的人,急急結婚,干什麼?」
妹妹說得很對,可是無端端耽擱了美麗兩年,這兩年來,她進是陪我一個人,出也是陪我一個人,一個女孩子有多少青春?我總不能一走了之,再叫她等三年四年。
我們訂婚了。
美麗說︰「我最不喜歡鑽戒像芝麻綠豆,一排密密麻麻的,都得用放大鏡看才清楚,那還不如不戴!要買就買大方點。」
這一大方就是幾萬塊錢,我們去選了一只一克拉的鑽戒,戴在她手指上,居然也很體面,因為她的手指很縴細。
她很高興,美麗就是這樣子,小小的事開心很久,小小的事,也不開心很久,她覺得宇宙以她為中心,她不管其他的事,也不想其他的事。
不過她並不堅持什麼訂婚舞會,我就滿意了。
這個時候,妹妹有一個女同學自外國回來,住在我們家里,由妹妹招呼她,頭幾天我忙進忙出,也沒有見到這位貴賓。有一日中午,我才進門,就听見客廳里有兩個女聲,一個是妹妹,另外一個自然是她女同學了。
只听見她們在吃飯,妹妹大聲的說︰「這鴨頭不比那丫頭……」
有人馬上替她續了下去,「哪里去討桂花油?」
兩個女孩子哈哈的笑了起來。我心里罕納,難怪妹妹不喜歡美麗,美麗不看紅樓夢,看了也不過當消遣,決不能與她這麼應對如流。我好奇的推開了飯廳的門。
只見飯桌上放著一鍋冬瓜鴨湯,消暑美品,妹妹正在吃鴨頭呢,見了我,她嚷︰「來來,哥哥,跟你介紹一個人,這是小田,讀美術的。」
我微笑著看小田,就呆住了,她正拿碗喝湯,穿一件藍白條子的襯衫,一條牛仔褲,頭發長得不得了,統統束在腦後,皮膚曬成一種金棕色,眼角微微向鬢邊飛去。腳上穿平跟涼鞋,一只鞋落在地板上,看上去有說不出的不羈,有形容不出的味道,實實在在的一個女人,美麗就是缺乏這一份氣質。
我與美麗認識這麼些日子,始終以禮相守,也就是因為美麗只像一個洋女圭女圭,沒有這一種動人心魄的吸引力。這位小姐因為女人味道實在太重了,成熟而溫馨,因此頓時令我覺得「我是個男人」,而不是勤務兵,監護人。
我裝作很自然的坐下來,但是從那一分鐘,我知道我的心已經變了。
我們三個人說著歷代的小說,歷代的畫,歷代的詩人詞人,我們談的都是歪論,可是卻談得興高采烈。妹妹拿出了冰凍葡萄酒,大家便痛快的喝了起來。這個女孩子很爽朗活潑,知識很豐富,我想我的傾慕之色,是十分形于色的。
這頓午飯吃得太久,以致我與美麗的約會也遲到了。我遲了半小時,她氣炸了,瞪著眼不肯放過我。
我並沒有酒意,可是我說︰「我早來也沒用,也得等上一年半載的,等你換了一雙鞋子又一雙鞋子,你把那換鞋的時間來看點書,就不會這樣以賭氣,使小性子渡日了!」
美麗更氣了,把我自她家轟了出去。
我毫不在乎的回了家,到了家,心里卻有點後悔,這話要說,該早說,現在說有什麼用?太遲了。總而言之錯在我,不該拖到今天這種地步。美麗是個雙腳永遠不肯踏實的女孩子,她的美貌害了她,使她自以為是公主。把她寵成現在這樣,我也有責任吧?老實說,這是我們兩年來第一次鬧意見,以前我無論心中多別扭,都不開口的。
我是怎麼了?
可是那日剛收到一封朋友的信,替我介紹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因此把那不愉快的事壓了下去,到了傍晚,我打電話到美麗家,她出去了。事後想起來,也許她比我還要早變吧?大家不過是等一個小小的藉口,趁機撕破了臉,以後就可以盡情放肆了。
第二天我再去找她,她又出去了,我就知趣的回了家。大家都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不用耍把戲,有什麼事,大家擺明了講,我相信美麗這一點智力還是有的,等她的氣過了以後,我會跟她好好的說一次話。
可是她這一氣卻氣了不少日子,至少有半個月。我在這一段日子內,忙見工,忙著準備開始工作,忙著陪妹妹,或是忙著陪妹妹的女同學。
半個月後,是美麗親自來找我的。
我很受良心責備,見到她無話可說。
我伸手過去,想握住她的手,想盡量解釋一下,但是美麗忽然縮回了手,我馬上明白了,我們兩個人全變了。兩年,七百天,日日見面超過十五個小時。一起上課,一起做功課,放了學,周末,多少時間,我們在一起渡過,現在她不肯讓我踫她的手,完了,完全結束了。
美麗先開口︰「家明……我對不起你。」
我呆呆的看著她,我這個人,一急的時候,比平時更呆。
「家明,我覺得……我覺得……」她臉上一副艱難的神色,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然後忽然之間,她把我那只戒子自左手無名指上月兌下來,放在我面前,哭了。
我低下了頭。
我並沒有特別的哀傷,並沒有小說家所說的那樣,仿佛有一把刀子直插進我心,不不,我很平和,看見她哭了,好像日子又回到兩年前,她剛剛喪父,我盡了我的力量安慰她,使她振作。
我溫和的說︰「不要這樣,別哭,我明白,我很明白。不需要把戒子還給我,你若當我是一個朋友,你就把戒子留著當紀念品,戴在另外一只手指上好了。」
她以淚眼看我,我總是覺得她美得難以形容,也只有她擔得起「美麗」這個名字。我遞給她手帕,暗暗的嘆了一日氣。然而她不是我理想中的人,這樣也好,由她先開日,我們這件事告一段落。
美麗說︰「我並沒有故意利用你,你……對我太好了,但是我想來想去,覺得我尊重你,對你像個大哥哥,我……我對不起你。」
我微笑,「我明白。」
「你對我太好了,我……」
「我明白,美麗,我很明白。」
「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早在半年前,我另外認識了一個男孩子,我瞞著你,因為我很胡涂,我信任你,我依靠你,我也曾經愛過你,可是……」
「別再說了。」我打斷了她,「我全明白,美麗,你放心,我全明白。」
「你原諒我?不恨我?」美麗問。
「不不,我不恨你,你有權這麼做,我有什麼資格逼你嫁給我?你千萬別存疑心,你對我應該了解。」
「你對我太好了,家明,我沒良心,那個時候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呢,你為我做得太多,我一點也沒法子報答你。」
「都過去了,」我輕輕的說︰「你陪了我兩年,我很感激。」
「家明,你……不會太傷心吧?」她懷疑的問︰「比我好的女子一定很多,我太懶了,你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