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時候囡囡沒出來吃飯。
我對媽媽說︰「叫一叫她吧?」
媽媽說︰「叫她做什麼?她不是愛犧牲嗎?我們要訓練訓練她呀,我是她娘,她要犧牲,應該先犧牲給我!」媽媽笑了。
「媽媽,我們真對不起你,」我很歉意的說︰「我們太不像話了,一個個都叫你擔心,別人家的女兒,十七八歲早就精刮得很——怎麼樣利用男人,怎麼樣往上爬,只有你,生了姊妹兩個,都像天才神童似的,愛情至上,似懂非懂,真是白痴性格,虧你還笑得出。」
媽媽說︰「我也哭過呀,女兒是我自己生的,我有什麼辦法?」
「你見過那個王健康嗎?」我問媽媽。
「沒有。」媽媽說。
我說︰「要不要見一見他?」
媽媽說︰「可以,我去套一套囡囡,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媽媽有了一次可怕經驗,果然比較精明起來。
那天晚上,半夜我听見囡囡起來在廚房翻東西吃。
人總是要吃飯的,吃飯總得要錢。我真是個俗人,可不是,天天嘮嘮叨叨的念著錢,但是沒錢怎麼辦?這種問題要問囡囡這種年輕女孩子,她們的胃強壯一點,她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我如今每過一年,就更加覺得錢的可愛,君子愛財,取之以德。我是女人,女人與小人都是難伺候的。但是憑勞力換回應得的酬勞,並沒有什麼可恥。人人躺在床上喊清高,整個社會就給清高垮了。
有錢有什麼不好?有了錢可以到倫敦海德公園去騎馬,可以大吃大喝,可以與朋友開開心心、公公道道的在一起;有了錢可以使生活舒服,使家庭美滿。我沒說不要愛情,真的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像囡囡這樣瞎七搭八舉起手來喊喊口號,就算愛情了?
十年前我是被利用的,但要怪也怪自己胡涂。十八歲也不算小了,怎麼還會這麼笨,所以我並不十分怪對方,奇就是奇在他運氣夠好,壞就是壞在我夠倒霉。
我嘆了一日氣,誰是誰非,很難說,像現在,我當然說我是為了囡囡好,但囡囡巴不得要殺了我這個姊姊呢。
第二天媽媽跟我說︰「那個王健康呀,是在某某廣告公司做事情的,真要命,廣告公司有什麼用?」
「行行出狀元,」我笑,「可惜壯元爺只有一個,往哪兒找去?我找機會看看這位健康先生。」
「你要當心,如果他不對勁,你就趕快回來,別多花口舌。」媽媽說。
我自然懂得。囡囡被媽媽哄著上學校去了。我在那天下午提早半小時下班,便到那家廣告公司去找王健康,我並沒有預約他,想他不過是個小職員,不見得會不在公司里。到了那里,經過通報,他果然在。
這種廣告公司是洋人開的,外頭一間大房間,密密麻麻的坐滿了人,王健康坐在其中一只寫字台上,听見有人找他,站了起來。
我迎上去,把手伸出來,「王先生嗎?」
「是,」他答,「哪一位?」他好奇的看著我。
我打量他。他是一個扎扎壯壯的年輕人,很短的頭發,大大亮亮的眼楮,有一種稚氣的倔強,鼻子筆挺,精神奕奕,一副大好青年的樣子,比囡囡約模大三、四歲,我對他頗有好感,頓時放下了一半心。
我溫和的答︰「我是囡囡的姊姊。」
「你——」他奇怪透了,「你便是囡囡的姊姊?」
「是呀。」
「你叫寶寶?」
「是呀?」
他率直的說︰「囡囡說她的姐姐像老妖精,專門跟她作對,我看你……你不老嘛,也很漂亮嘛,跟她長得還很像。他拉開了身邊的椅子,「請坐。」
我一邊坐下,一邊問︰「是嗎,她真的那麼說?」
這王健康馬上知道說錯了話,臉就漲紅了。
我跟他聊了起來,知道他大學才畢業的,系主任把他介紹到廣告公司來工作,家里父母雙全,只有一個哥哥。他很有趣,很誠懇,我們很談得來。他比起我十年前踫到的那一位,是強得多了,簡直不能作比較。那一位除了蒙著眼抽煙喝啤酒鬧事,什麼也不理,叫他辦公?不如叫他去死。不自由毋寧死呀,辦公有什麼自由!
我跟王健康談得很投機,于是乘機說︰「听囡囡說你們要結婚?」
他的臉又紅起來,都還是大孩子哪。
他說︰「當然最終目的是結婚,不然何必耽擱她的青春。」
我試探的說︰「但是听囡囡講,你們打算馬上結婚?」
「沒有呀!」他說︰「馬上?怎麼可能,昨天我才跟囡囡說,叫她念完了大學再說呢。」
「夠了夠了,」我想我已經很了解了,「王先生,你有空來我們家便飯吧,隨時歡迎,別一直在外邊吃,外邊的菜又貴又膩,我們家還有一個更老的妖精——媽媽相信是歡迎你的。」
王建康說︰「大姊,你可別介意,你別介意,我一定來,一定來。」他一直把我送到公司門口。
我回了家,對媽媽說明了事實。
媽媽說︰「真奇怪,一點也不像囡囡的夢里情人嘛。」
「可不是,」我笑,「人家是個頂好的青年,又俗氣又妥協,天天努力的上班,三年內不打算與囡囡結婚。這一下子囡囡可要失望了,她是非要踫到個吃喝嫖賭的男人不可,否則是不夠刺激的。」
「你也別取笑她,這麼一來,我也放心了。」媽媽說。
囡囡回來又大跳大叫的說我們不給她自由。
我說︰「你是不是要出去喝茶?你去好了,我們也樂得圖個安靜,省得听你在家鬼叫。」
囡囡幾乎不相信她的耳朵,「你說什麼?」
「你姐姐說,」媽媽代我回答︰「你愛出去,就出去好了,是不是找那王健康去?省得你在家吵。」
囡囡一呆,回房去想了半天想不通,換好了衣服,出來問我,「姐姐你怎麼忽然大方起來了?」
「我一向就很大方。」我說。
「你怎麼會放我出去?」她問。
「笑話,我幾時用鎖鏈困住你了?」我笑。
她去了。
媽媽跟我說︰「但願那小子是個好人。」
「錯不了,的確是不錯的。」我說︰「窮是窮一點,可是志氣也有的。我還約了他上我們家來,你自己看。」
囡囡才去了一個鐘頭,回來她什麼都明白了,大哭大鬧,像個瘋子似的。
她說︰「人家有一個媽媽已經夠痛苦,我還多一個心理變態的姊姊,你們是存心要把我毀掉才算數。為什麼要偷偷的見我的男朋友?你真不要臉,」囡囡指著我說︰「你準是想引誘他!」
媽媽又氣又好笑,「你胡說些什麼?」她喝道。
囡囡說︰「我馬上結婚,月兌離你們的魔爪!」我與媽媽面面相覷,我看了看雙手,覺得它們無論如何不像「魔爪」。
我索性說︰「結婚也好,女孩子總是要結婚的,我一個人做老姑婆,心理變態已經夠了,不能連累你。可以,只要那王健康肯娶你,我與媽媽貼一點也無所謂。」
囡囡呆住了,「你們說了話要算數。」我說︰「當然算數。不過將來我們兩個老妖精先死,你可別後悔,你如果愛王健康,相信他,就該听他的話,把大學念完,那麼你也可以有本事助他一臂之力,家庭環境也穩固一點,你不能光耽在家里吃,害他呀!」
我這話說得再心平氣和沒有了。
但囡囡狠狠的說︰「我不要你再管我的事!」
「你再這麼野蠻,」我說︰「人家王家也不能要你,人家也有父母親的!」
「我們可以搬出去住!」她叫︰「不要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