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的,你放心。」她笑說︰「謝謝你,姐夫,你真是個好人,叫姐姐原諒我。」
「這是燕呢的愛,她說也許她活在這世界上,不過是要給陳永復一點光彩,她做到了。
藍鳥記
我是家庭主婦。
未出嫁之前,我在香港大學念英國文學。十八歲入學,廿二歲畢業,同年冬天下嫁世杰,至今十二年。
大兒子已經十一歲,小兒子八歲。
或者我應該說,我並不是廉價屋村那種家庭主婦。
我的意思是,我不煮食,我不打掃,我不洗熨。
世杰是一個工程師,大我六年,他事業不至于成功得可以買勞斯萊斯,不過我們也有三輛車子。平治(香港家家有輛平治,當然你听說過平治廠至為震驚,當他們發覺香港原來竟是平治世界最大的市場)、小黑豹開篷跑車,與一部本田。
我什麼都不用做,事實上我竟不知道這十二年是怎麼過的。當然,我生了兩個兒子,懷孕各花掉十個月。就是那麼多。
我不參加崇德會,我不學插花,我也沒有開時裝店。
我說過了,我什麼都不做。我甚至不搓麻將。
我的兒子們功課好得要命,補習老師每星期只來兩次,他們有他們的主見,懂得跟我說︰「媽媽,我想去買條腰間打褶的長褲,現在流行的。」
你看。
所以我開始覺得無聊與寂寞。
如果我說我不快樂,我太不懂得感恩。
但如果我說我快樂,我又在撒謊。
是的我仿佛什麼都有。珠寶、皮大衣、丈夫、兒于、房子、現款,年年到歐洲度假。我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我內心知道,在銀狐與梨形鑽石之間,在兒子的笑聲與丈夫的體貼之間,缺少的是那種燦爛,那一道火花,剎那間的虹彩。
這算不算奢望?一個女人在她一生中,希望看到一次藍鳥,是不是奢望?
世杰說︰「你越來越沉默了,你知道嗎?」
「我去看過醫生,醫生說我貧血,因此疲勞困頓一點,請老爺原諒我沒廿四小時金楮火眼地侍候你。」
世杰說︰「說話別這個樣子。」他笑。
但是我的生命從沒發過光與熱,十二年來我沒有與第二個男人喝過一杯茶,跳過一次舞。
我不是想無端端出去找三打情夫,開性派對。我只是憧憬年輕的情侶們在淺水灣T恤短褲,火辣辣的太陽與激情,他們青春的面孔上凝著汗珠與愛情,影樹頂的紅花與他們的心。
我從來未曾有過這些。
與世杰像刷牙。一種習慣,一種天職——每個妻子都如此做,每個妻子都應該做。
當然,刷牙也有好處︰口氣芬芳,防止蛀牙。但是你不會因刷牙而興奮吧?
因此我變得消瘦而憔悴。因為我沒有前瞻,我也沒有回憶,我的生活是一片空白。
至于世杰,我知道他的事,有時他回來,襯衫上帶著別的女人的香水。他是那種人不風流枉少年的信徒。走到那里,總有一兩個女孩子在他身後竊竊私語︰「……看王世杰,是,那個,黑色西裝,銀灰色領帶的建築師。」女孩子還如見了蜜糖一般的趨前去。
世杰是談笑風生的男人,漂亮、灑月兌、幽默。
如果女孩子稱贊他︰「王先生,你的領帶太配合襯衫。」
他會說︰「我的內褲更配我的膚色。」
當著我,女孩子哈哈的笑。而我不介意,因為這種笑話我已听過一千次一萬次以上,我厭倦得要死。
好了,這是我的生活。
我推開兒子的功課,又合上。我的那份陽光呢?我也需要陽光。
然後我遇到了班。班是那種非常健康非常可愛非常活潑的男孩子,一雙眼楮彎彎的,不笑也像笑,真正笑起來臉頰出現兩個酒渦,濃眉襯得他俊期非凡,他是那種吃史各月兌 魚肝油大的孩子。
我在汽車服務公司遇到他。
我跟他訴苦︰「黑豹的毛病是——」
他向我笑。「黑豹如果不行,最好買一輛摩根。」
他的笑使我暈頭轉向。我呆視著他——「你……」
「我不是車行的人。」他笑說︰「我也是來找他們修車的。」
「呵,對不起,太對不起了。」我不住的道歉,退後一步。
「這不是你的錯,「他聳聳鼻子,皺皺眉頭,撥撥耳朵,「塊頭大的人都像粗胚,我的確長得像個機器匠。」
「不見得,我——」我很急,「我——」
「不用解釋。」他說︰「我原諒你。」
我是這樣認識班的。他是雲南人,會講國語,知道「周瑜打黃蓋」的故事,他的世界彩色繽紛,沒有一點點灰色。
他會對我說︰「不不,我沒有你想象中的年齡,我已經虛度了廿六個春天。」
「你把夏秋冬那三季怎麼了?」我笑問。
他調皮的擠擠眼楮。「呵,那三季,那我可沒有虛度。」
我老覺得他並沒有比我的兒子大多少。他喝生啤酒,自助饗可以吃三碟子,永遠在說在笑在動。
他拾到我漏在車行里的皮夾子,給我送了回來。我請他吃茶謝他。
他說︰「皮夾子里有好多現款,真欣羨你這種人,可以把大量的現鈔擱在皮夾里,然後漫不經心的把它丟掉,多理想。」又是笑。眩目的閃光的笑。
我說︰「連我兒子都說我魂不守舍。」
「是嗎?」他說︰「我不覺得。」
在我們能夠挽救之前,我們已經太熟太熟了。
他甚至帶我去跳舞。
「跳舞?」我反問。我沒正式跳舞已經不曉得多久,多數是跟世杰到那種大型舞會,穿著新款晚禮服擺個姿勢站上半夜,累得腰酸背痛,然後回家睡覺,這好算跳舞?
但是班真正懂得跳舞。我們到最流行的小型夜總會去跳最新的舞步,熱鬧三四小時,然後在碼頭旁散步,我不會相信香港尚有散步的地方,直到我認識班。
班會笑說︰「你腕上戴的是金勞力士?啐啐啐,太花費,」又是一連串的可愛小動作,「你不怕壞人搶?治安這麼壞,一半是你這種人——」
他有一個好職業,他在理工學院任助教,開一部小小的福士,橫沖直撞。
與他在一起跟世杰完全不同。世杰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年近中年,再漂亮也還是中年,太多的經驗與刻意,只有初出道的少女才會被他吸引,我是他十二年的妻,他的一切我了如指掌︰每年夏季他故意曬黑皮膚,冬天穿歐洲帶回來的皮夾克,手上的戒指永遠配他的腕表,卡片上印著歷年得到的榮譽……一切一切都是經營做作的,這是王世杰。
或許班到了世杰他那個年齡,班也如此,班也許一輩子也到不了世杰的地位,但那又有什麼關系?我的丈夫是世杰,我穿王家的衣服,住王家的屋子,吃王家的飯,班的將來與我有什麼關系?
我是一個罪惡的女人。
我只知道與班在一起很快樂,而這種快樂是世杰不能也未曾給予我的。
我不介意在陽光下笑出我的皺紋,因為我已經有一個世人公認最好的丈夫。班看到亦可,看不到亦可。
班陪我去看武俠片與畫展,陪我說一整個下午的「花生漫畫」——
「嘿!」我會指出,「那個戴眼鏡,一直叫薄荷柏蒂為『先生』的女孩子叫『瑪西』,那個與莎莉去露營的叫『愛多拉』,兩個不同的角色,你別搞混了。」
班會笑,眼楮里全是不服氣,但是嘴巴卻靜默了。
他的話多。
我常教訓他︰「班,嘴巴有時候也要用來吃吃東西,不然你不會長高。」
呵我是一個罪惡的女人。
深夜我坐在書房,用晨褸緊緊的裹著自己,我會跟自己說話︰你想怎麼樣﹖你究竟想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