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鼓氣地看著我,「今天星期天︰你佣人讓我進來的。」
「女佣人呢?」我問。
「買菜去啦,我等了你好些鐘頭。」她說。
「對不起,我去換衣服,馬上出來。」
我軟口氣,這個小孩子,怎麼這麼大膽,獨自找到單身漢的家來,如果我壞一點,她不是完蛋?我自浴室出來,她正在為我鋪床。我請她到書房坐。
她說︰「昨天有個好地方去,你沒請我,嫌我小。」
「你不能去的,都是老頭子老太太。」我笑說。
「你這個人!」她自我一眼,「老是念念不忘廿年前的女朋友,人家女兒都快有資格結婚了,你怎麼這樣丟臉?還叫我姊夫介紹女朋友,我有什麼不好?你看不上我?」
我吃驚,「你怎麼都曉得?你姊夫把我出賣了。」
「我有什麼不好?」她低聲的問。
「你是個小孩子。」
「小孩子?那不是我的錯,我願意學習,我願意了。」
「那多不公平,小莉,你應該找與你年紀相若的男孩子,金童玉女似的。我看看你,簡直有自卑感呢。你非常的可愛,小莉,真的,我很感激。」
「認識你之後,我再世不喜歡那些男孩子了,」她取餅我的茶杯喝一口,「他們自私,沒有氣派,沒有學識,不夠大方,滿腦子就想打女孩子主意,好佔點便宜,出去吹牛,表示他吃得開,我不喜歡他們。」小莉居然三言兩語就把男人的通病說得一干二淨。我問︰「我實有那麼好?」「是的,」她那麼溫柔,「在我眼中,宋大哥,你真的很好。」「也許在以後的日子里,你會踫見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勸告她。「會嗎?有再好的,我也不稀罕。」小莉說。「你這個人∣」我說︰「真的拿你沒辦法。」「你把我當人?」她又厲害起來,「只怕你一直把我當小狽小貓呢,看不起我。」我十分的屈服,只好留她在家中吃飯,飯後接一個電話,是小方打來的。「抱歉抱歉,家明,我那小姨果然在你那里?太離譜了,叫她來听電話,我叫她馬上回家。」我說︰「何必呢,讓她坐一會兒好了。」方太太按著說︰「宋先生呀?對不起,我妹妹還小,她有什麼過份的地方,你包涵一點。」「沒有沒有,放心好了。」我說。「不過……」方太太忽然說︰「女孩子長得太快,成熟得也太快。」她掛上電話。這後面兩句話,分明是說給我听的。我轉過頭看小莉,她正在收拾桌子,一本正經的樣子,一
下子就與我的女佣混熟了。她?還乳臭未干哪,可能嗎?我不要背個老的罪名。我不否認跟她
在一起十分愉快,但是……我自己先笑,這種事任它自由發展好了。
我故意不問她要不要出去定是,但是小莉一改常態,她非常欣賞我這房子把每一樣裝修都
細作研究、又把我的書也參觀了,坐了近數小時,一點也不問,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女人真是,千變萬化的,連小莉都是。
結果太陽下山的時候,我與她出去散步。
小莉出言驚人︰「我喜歡散步,可是找吏喜歡勞斯萊斯,最理想的男朋友,是一個買得起勞斯萊斯,又懂得散步情趣的人。」
她是這麼坦白,又這麼實際,十分的難能可貴,頭腦清楚,可是她才十八歲。張頻頻是因為同
樣的原因而放棄我的嗎?她嫁給一個比她大很多的洋人。人沒有錢是不能活的,天天散步,到後來
一定會疲倦的。
小莉挽著我的手臂,她說︰「請你考慮我做你的女朋友。」
我笑了,「你不怕難為情?女孩子不應該說這種話。」
「為什麼不能說?」小莉奄怪的問︰「有話要說出來,悶在心頭,誰又是誰肚子里的蛔蟲?誰又是誰的知己?我不是傻子,絕對不吃啞吧虧,有什麼話我是不怕直講的。」
我看著她年輕的臉,她的眼珠子像玻璃一般清晰,她的心像一片明鏡,這個可實的年齡,等地到我這種歲數,會不會也暮氣沉沉?各人的性格不一樣,看樣子她決不是那種人。小莉有的是勇氣。
「怎麼樣?」她調皮的向我挾眼,「您老多想想,孝忠孝忠再回答我,我有的是時間,等你三五載的。」
我拍拍她的手。
「你也該把那八百多年前的女朋友給忘了。」她說︰」「以後晚上睡不著,你可以想我,我可以送你一張照片,好讓你放在床頭,怎麼樣?」
我還是笑。
「明天我三點鐘放學,打電話給我?叫我出來?我喜歡吃施榭巧克力,你可以買一大盒送我。」她都笑了。
「你這小表︰」
「怎麼樣?」她笑不可抑,「打不打電話?你說你說︰」
我完全被她感染,忽然之間說︰「好,我明天約你。」也許這正是我開始活在今天的時候了,誰說不是呢?
∣完∣
愛情之死
我醒來是因為鐘點女工開始在客廳用吸塵機。
我用手揉揉眼楮,整個額頭是酸痛的。電視又開始操作,昨夜忘記關吧。
一切都不重要。
我赤腳走到廚房去取牛女乃喝,坐在萬腳椅子上想。
我能做什麼呢。
我一定會跟俊東離婚。不離也沒有用,他要離開我,他已三天沒回來了。我必須要接受一個事實,他已經不再愛我。
我取餅鎮靜劑吞一枚,我的一日又開始沉悶。
我不想住在這間房子里,回憶太多,但是我不能回到父母家去,我根本是從那個地方逃出來的,狹小的廳房,簡陋的家具,老父喉嚨嗆咳,然後進洗手間吐痰,一只破舊的無線電永遠開在那里叫,關掉無線電開電視,下午二點著到半夜雨點。
世界是那麼悲慘,人生是那麼悲慘,並不是老人的錯,是……社會的錯。
不,我不會回去與他們住。
所以前天晚上俊東與我攤牌,我說︰「你搬出去吧,我不走。」我沒有地方可走。
所以做搬了出去。
我的頭很痛,連忙拿過兩粒阿司匹林吞下︰
不知道牛女乃是幾時喝光的。我寫好一張雜物單,撥電話到附近的鋪子叫他們把東西送來。
女佣問︰「太太。這花不要了?」
瓶子里是焦黑的玫瑰,早謝掉。「是,扔掉吧。」我便是昨日的玫瑰。
我必須要挺起胸膛來做人,我還有一份職業,還不太老,誰知道,或者還可以再嫁一次。
但是最痛苦的是我仍然愛俊東。
被迫離開一個人像是涯一刀,開頭只是詫異驚駭,血泊泊的自傷口冒出來,還不知道痛,等到魂魄定下來,那才痛入心脾。
我茫然的想,怎麼辦呢。
電話鈴叫,我的手正按在話筒上,拿起來听。
媽媽的聲音︰「阿囪呀,你千萬不能離婚……」
我馬上放下話筒。
她在勸告我,彷佛我不知道。她永遠幫不了我,她永遠只在旁邊搖旗吶喊;我做什麼她反對什麼。我不介意她沒有能力,但是我十分厭惡她不能讓我自生自滅。
我嘆一口氣。哭要一個人躲著哭,笑呢全世界陪你笑。
電話鈴又向。
「喂。」
「囪囪?」那邊間。
「是。」
「我是表姐。」
「哈。」
「怎麼,我可以來看你嗎?」
「有這個必要嗎?離婚在今日很普通。」我說。
「不過是日常探訪而已,別多心。」她問︰「你一直在家嗎?」「在,你可以來。不過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我明白,我不會逗留太久。你喜歡吃什麼?」
「吃不下。」我掛電話。
女佣一下一下的抹地蠟。有節奏,緩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