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翻翻眼楮,「我又不是要梁醫生娶你,你急什麼?」
「爸!」她要過來跟她爸拚命。
我哈哈大笑。
那夜回家,已經十一點。
蘭心躺在我沙發上,在看小說。
我推她一下,「還在生氣?」
她淡淡說︰「氣什麼?氣一個將死的病人?」
我不知如何作答。
「不過一個男人不能有兩個心。」她含蓄的說。
心儀與蘭心。
「她是將死的人,」我道︰「你說得對,一切徵象都已露了出來,照診斷她活不到一個月。」
她放下書,「梁君,我告訴你,愛情是狹義的,我容不得許多這樣的一個月,請你原諒。」
來了。
「蘭心,實不相瞞,明天我恐怕還要向你請假。」
她臉都黃了。「你這是什麼意思?說好這十天假期全屬我的。」來了。
「蘭心,這是我額外的請求……」
「我把你以後所有的假期全還給你好不好?」她瞪起眼,撐著腰,「你安樂了?開心了?」
「蘭心,你何苦如此。」
「好人難與病人斗,活人難與死人斗,我讓她!」蘭心跳起束,「我避她風頭。」
「蘭心,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了?你好比一個潑婦。」我睜大眼楮。
「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不必。」
「蘭心,你生氣管生氣,我們是什麼關系?總不能因這種小事否定我。」
她放下手袋。
「你吃醋了是不是?心中不開心?讓我送你回家,你冷靜一下,想清楚我的處境,你便會原諒我。」
她低下頭,仿佛有點回心轉意。
我拍拍她肩膀,開車送她回家。我對蘭心並沒有太多的歉意。我心中預算著第二天帶心儀到郊外走走。
心儀像只快樂的小鳥,看見我不住雀躍,我把她載到海濱,在沙灘上向海洋扔石子。還沒有到中午,她已顯得疲倦,呼吸急促,紅血球載氧,她體內白血球過多,體內幾乎永恆性地缺氧,很快就支持不住。
我陪她在角落的帆布椅坐下,打開太陽傘。
她說︰「世界這麼美麗,我真不舍得呢。」說話的時候眼楮遠遠看著碧藍的天空,拳頭握得很緊,神情是痛苦的,不過盡量地控制著。
我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
「以前覺得早死也無大礙,或許能見到媽媽,但最近發覺活著這麼好,親人的笑容,朋友的關懷……甚至是花束、鳥鳴,都帶來許多歡悅,梁醫生,我是一個將死的人,我何必隱瞞自己,我想我的觀點改變,是因為我愛上了你。」
我一震。
她的聲音最自然平靜不過,真真實實,我把臉埋在她雙手當中。
「梁醫生,我以前並沒有戀愛過,我並沒有時間與機會,我一見你,便對你有特別的好感,我猜想,女病人愛上溫柔的男醫生,並不稀奇吧?在你來說,也許是平常事呢。」她語氣中有點羞澀,「你來陪伴我,那自然是因為憐憫我的緣故……」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心儀。」我不想她再說下去。
一個少女向我獻出她純潔的感情,不管我是否能夠接受她的感情,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麗動人的事,但在今日這樣的情況下,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劇。
「風大了,」我說︰「我們回去。」
到了家,她又杷感情壓抑得好好,她跟我說及身後事,清清楚楚,顯然計劃更久︰洋女圭女圭贈孤兒院,書籍送到小學圖書館,雜物分配給各位朋友等等。
我听得心如刀割,但什麼都不能做,大自然的定律誰能違反呢?
我陪她在屋內看圖書到晚飯時間,幫她煮了一鍋粥,我的手藝是不錯的,心儀邊吃邊贊,又開心起來,啊,這個勇敢的小女子。
與心儀在一起,沒有世事的煩惱,不必為發財升職擔憂,沒有排擠傾軋這樣卑鄙的事︰……因為她活不長了,我陪著她,連帶也不必為將來作打算。
而其實,其實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可以預知自己的將來,我們上午不知下午的事,偏偏卻還要兢兢業業,因為明天也許我們還要活下去。
人生的真諦到底在哪里?以前與友人辯駁,我也可以振振有辭地說上一大篇,但真的接觸到這個問題,她就在我身邊,我反而啞口無辭了。
吃完晚飯,我向心儀告辭。
「明天——」我說︰「明天我再來。」
從她那里出來,我走到蘭心處,我需要有個人听我細訴我心中的抑郁。
蘭心為了我,也告假在家,正在看小說。見到我,只淡淡說︰「是你?」
「我明天——」
「還是要告假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不愧近十年的感情了。
不知恁地,因此我有一種淒然的安慰與開心。
「是。」
她凝視我,「你沒有愛上她吧?」
「我們健康的人,」我說︰「戀愛要講究很多條件,伴侶的職業是否高貴,容貌是否秀麗,出身是否正常,過去歷史要潔淨……許多許多千絲萬縷的事繞在一起,于是我們說︰「我們戀愛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至目前,蘭心,我尚是一個正常健康的人,我活在世俗的社會中,不不,蘭心,我沒有愛上她,但我不否認我喜歡她。」
蘭心凝視我,「但是她愛上了你?」
「她懂得什麼叫愛?愛情是要經過無數考驗,以時間來證明的一種長期抗戰,她對我有好感,但因生命已走到極限,所以為戀愛而戀愛了,我是最近的對象,她選了我,你明白嗎,蘭心,你說她可憐不可憐,是否要同情她?」
蘭心嘆口氣。
「我愛的是你。我們都市人需要健康的愛情,能夠白頭偕老,子孫滿堂的,實實惠惠的愛情,你不以為我會為心儀舍棄你吧?」
「你在騙她?」
「我沒在騙她。」我抬起頭,「況且在這世界上,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一切都是幻覺,只有粉紅色溫暖的嬰兒,擁在懷中,是真真實實的。」
蘭心與我緊緊相擁。
我說︰「譬如說買一只洋女圭女圭給孩子,討她歡心,這也是騙嗎?」
「你去陪她吧。」蘭心哽咽的說。
我買了鮮花禮物上門去,自覺有點像兩頭蛇。
心儀臉色很壞,她說她想嘔吐,胸口作悶。
我建議她入院作檢查,看樣子她已經不行了。
她不肯。
「乖一點。」
「今夜,今夜我入院,」她說︰「白天你答應陪我的。」
「你支持得住?」
她微笑︰「我還有什麼損失呢?」
她說得很對。
我與她決定再玩一天。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我問︰「都依你。」
「我想在公園中靜坐,然後晚上去吃燭光晚餐。」她說。
「你必需應允我,中午回來睡一覺。」
「梁醫生,別太殘忍,我就快要永久長眠,何苦逼我睡午覺?」
「是。」我說。
我們寧靜的走到公園,我陪她緩緩散步,香港的公園並不寬廣,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也顯得青蔥美麗,陽光很好,我與她坐著閑談。
她問我︰「死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長眠。」
「還會醒來嗎?」她問。
我答不出來。
「如果象睡公主那樣,」她停了一停,「當然,那是沒有可能的。」她的大眼楮變得空洞。
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握著她的手。
她的額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聲,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餓了沒有?」我問。
「不吃就餓,吃下去又像要吐出來。」
「腸胃不好。」我說。
「會不會將來要在喉嚨開一個洞通管子?」她微笑問。
可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她的指甲已經發籃,我默然心痛。
我們去買了三文治,我拿著盛牛女乃的紙杯,喂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