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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客 第5頁

作者︰亦舒

張伯翻翻眼楮,「我又不是要梁醫生娶你,你急什麼?」

「爸!」她要過來跟她爸拚命。

我哈哈大笑。

那夜回家,已經十一點。

蘭心躺在我沙發上,在看小說。

我推她一下,「還在生氣?」

她淡淡說︰「氣什麼?氣一個將死的病人?」

我不知如何作答。

「不過一個男人不能有兩個心。」她含蓄的說。

心儀與蘭心。

「她是將死的人,」我道︰「你說得對,一切徵象都已露了出來,照診斷她活不到一個月。」

她放下書,「梁君,我告訴你,愛情是狹義的,我容不得許多這樣的一個月,請你原諒。」

來了。

「蘭心,實不相瞞,明天我恐怕還要向你請假。」

她臉都黃了。「你這是什麼意思?說好這十天假期全屬我的。」來了。

「蘭心,這是我額外的請求……」

「我把你以後所有的假期全還給你好不好?」她瞪起眼,撐著腰,「你安樂了?開心了?」

「蘭心,你何苦如此。」

「好人難與病人斗,活人難與死人斗,我讓她!」蘭心跳起束,「我避她風頭。」

「蘭心,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了?你好比一個潑婦。」我睜大眼楮。

「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不必。」

「蘭心,你生氣管生氣,我們是什麼關系?總不能因這種小事否定我。」

她放下手袋。

「你吃醋了是不是?心中不開心?讓我送你回家,你冷靜一下,想清楚我的處境,你便會原諒我。」

她低下頭,仿佛有點回心轉意。

我拍拍她肩膀,開車送她回家。我對蘭心並沒有太多的歉意。我心中預算著第二天帶心儀到郊外走走。

心儀像只快樂的小鳥,看見我不住雀躍,我把她載到海濱,在沙灘上向海洋扔石子。還沒有到中午,她已顯得疲倦,呼吸急促,紅血球載氧,她體內白血球過多,體內幾乎永恆性地缺氧,很快就支持不住。

我陪她在角落的帆布椅坐下,打開太陽傘。

她說︰「世界這麼美麗,我真不舍得呢。」說話的時候眼楮遠遠看著碧藍的天空,拳頭握得很緊,神情是痛苦的,不過盡量地控制著。

我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

「以前覺得早死也無大礙,或許能見到媽媽,但最近發覺活著這麼好,親人的笑容,朋友的關懷……甚至是花束、鳥鳴,都帶來許多歡悅,梁醫生,我是一個將死的人,我何必隱瞞自己,我想我的觀點改變,是因為我愛上了你。」

我一震。

她的聲音最自然平靜不過,真真實實,我把臉埋在她雙手當中。

「梁醫生,我以前並沒有戀愛過,我並沒有時間與機會,我一見你,便對你有特別的好感,我猜想,女病人愛上溫柔的男醫生,並不稀奇吧?在你來說,也許是平常事呢。」她語氣中有點羞澀,「你來陪伴我,那自然是因為憐憫我的緣故……」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心儀。」我不想她再說下去。

一個少女向我獻出她純潔的感情,不管我是否能夠接受她的感情,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麗動人的事,但在今日這樣的情況下,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劇。

「風大了,」我說︰「我們回去。」

到了家,她又杷感情壓抑得好好,她跟我說及身後事,清清楚楚,顯然計劃更久︰洋女圭女圭贈孤兒院,書籍送到小學圖書館,雜物分配給各位朋友等等。

我听得心如刀割,但什麼都不能做,大自然的定律誰能違反呢?

我陪她在屋內看圖書到晚飯時間,幫她煮了一鍋粥,我的手藝是不錯的,心儀邊吃邊贊,又開心起來,啊,這個勇敢的小女子。

與心儀在一起,沒有世事的煩惱,不必為發財升職擔憂,沒有排擠傾軋這樣卑鄙的事︰……因為她活不長了,我陪著她,連帶也不必為將來作打算。

而其實,其實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可以預知自己的將來,我們上午不知下午的事,偏偏卻還要兢兢業業,因為明天也許我們還要活下去。

人生的真諦到底在哪里?以前與友人辯駁,我也可以振振有辭地說上一大篇,但真的接觸到這個問題,她就在我身邊,我反而啞口無辭了。

吃完晚飯,我向心儀告辭。

「明天——」我說︰「明天我再來。」

從她那里出來,我走到蘭心處,我需要有個人听我細訴我心中的抑郁。

蘭心為了我,也告假在家,正在看小說。見到我,只淡淡說︰「是你?」

「我明天——」

「還是要告假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不愧近十年的感情了。

不知恁地,因此我有一種淒然的安慰與開心。

「是。」

她凝視我,「你沒有愛上她吧?」

「我們健康的人,」我說︰「戀愛要講究很多條件,伴侶的職業是否高貴,容貌是否秀麗,出身是否正常,過去歷史要潔淨……許多許多千絲萬縷的事繞在一起,于是我們說︰「我們戀愛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至目前,蘭心,我尚是一個正常健康的人,我活在世俗的社會中,不不,蘭心,我沒有愛上她,但我不否認我喜歡她。」

蘭心凝視我,「但是她愛上了你?」

「她懂得什麼叫愛?愛情是要經過無數考驗,以時間來證明的一種長期抗戰,她對我有好感,但因生命已走到極限,所以為戀愛而戀愛了,我是最近的對象,她選了我,你明白嗎,蘭心,你說她可憐不可憐,是否要同情她?」

蘭心嘆口氣。

「我愛的是你。我們都市人需要健康的愛情,能夠白頭偕老,子孫滿堂的,實實惠惠的愛情,你不以為我會為心儀舍棄你吧?」

「你在騙她?」

「我沒在騙她。」我抬起頭,「況且在這世界上,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一切都是幻覺,只有粉紅色溫暖的嬰兒,擁在懷中,是真真實實的。」

蘭心與我緊緊相擁。

我說︰「譬如說買一只洋女圭女圭給孩子,討她歡心,這也是騙嗎?」

「你去陪她吧。」蘭心哽咽的說。

我買了鮮花禮物上門去,自覺有點像兩頭蛇。

心儀臉色很壞,她說她想嘔吐,胸口作悶。

我建議她入院作檢查,看樣子她已經不行了。

她不肯。

「乖一點。」

「今夜,今夜我入院,」她說︰「白天你答應陪我的。」

「你支持得住?」

她微笑︰「我還有什麼損失呢?」

她說得很對。

我與她決定再玩一天。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我問︰「都依你。」

「我想在公園中靜坐,然後晚上去吃燭光晚餐。」她說。

「你必需應允我,中午回來睡一覺。」

「梁醫生,別太殘忍,我就快要永久長眠,何苦逼我睡午覺?」

「是。」我說。

我們寧靜的走到公園,我陪她緩緩散步,香港的公園並不寬廣,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也顯得青蔥美麗,陽光很好,我與她坐著閑談。

她問我︰「死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長眠。」

「還會醒來嗎?」她問。

我答不出來。

「如果象睡公主那樣,」她停了一停,「當然,那是沒有可能的。」她的大眼楮變得空洞。

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握著她的手。

她的額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聲,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餓了沒有?」我問。

「不吃就餓,吃下去又像要吐出來。」

「腸胃不好。」我說。

「會不會將來要在喉嚨開一個洞通管子?」她微笑問。

可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她的指甲已經發籃,我默然心痛。

我們去買了三文治,我拿著盛牛女乃的紙杯,喂她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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