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鳴聲清脆動人,看看月亮上來了。
如銅盤大,完整的、銀白色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柔和,襯托著一天星斗以及巍峨的山石,一片奇景。
我長嘆一聲。
可惜小琪完全不懂得這些,她要出入于第五街的時裝店才能夠開懷,我們倆志趣太不一樣,因此分手了,也許是明智的決定。
不過受傷的心需要時間康復。
那夜我吃了豆子香腸就熟睡了。
藍色帳幕里的住客始終沒有現身。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來,伸個懶腰,到山溪取水洗臉漱口。
有人比我先在。
雖是夏天,溪水還是很涼的。而站在溪中洗頭的,是一個女孩子,我訝異,黑色的長發,莫非是印第安少女?
等她抬起頭來,我們兩人都呆住,她是東方人,眉目清秀。
她穿著泳衣,一手挽著長發,問︰「中國人?」
我大力點頭︰「中國人。」
她笑說︰「有土地就有中國人。」
她上岸取餅大毛巾擦頭發,並沒有多說話,便走回帳幕,身型婀娜。
我明白,她是嫌多我這個人來礙她的清興。
她也是有心事?
我索性也學她的樣子,跳進澗水里洗個清潔。水涼而不冰,不但洗淨身體,連內心都幾乎潔淨了。
我嘆著造物主的奇妙,回營沖了杯蜜糖茶。
她在營外曬長發,用一把刷子緩緩梳著頭發,那黑色的頭發便在陽光下發出七彩的光彩。
她換上白T恤,牛仔褲,活潑可人,我很想過去攀談,又怕她嫌我多事。
我遠遠地看著她。
餅了很久,忍不住喊過去,「喂,叫什麼名字?」
山谷有回音,「叫什麼名字?名字?名字——」
她轉過頭來,幸好,臉色不怎麼生氣。
她並沒有立刻回答,先將頭發編成一條辮子,才走過來,撐著腰,看著我。
我問︰」喝茶?」
她坐下來,「你倒是一應俱全,把整個家搬過來了。」
我笑,「我打算在這里住幾天。」
「車子停在入口處?」
「正是。」我問︰「你呢?」
「我搭灰狗來。」
「一個人?」
她幽默地看看四周圍︰「一個人。」
我馬上喜歡她這種活潑的風姿。
她喝著我遞過去的茶。
我凝視她。她有極濃的雙眉,大眼楮,體格不壯,但剛夠標準。
我說︰「我叫康乃清。」
她說︰」我姓楚,楚圓圓。」
我們熱烈握手。
我說︰「本來想靜數天,後來發覺自己是俗人,幸虧踫到閣下。否則定耐不住寂寞,一走了之。」
她會心微笑。
我好奇︰「男孩子來這種地方不稀奇,你呢,你是怎麼上路的?」
她說︰「有事到西岸去,途經這里,順便上來住一會兒。」
竟不約而同!
我說︰「你要當心,女孩子單獨行動,有很多時不十分安全。」
「不要緊,公園的護衛員時常巡經這里,我渴望寧靜。」她揚揚頭發。
我歉意說︰「我真的妨礙你的雅興啦。」
她隨即笑,「但正如你說,靜了三天,也足夠了,要想的一些問題,也應該想通。」
又一次心意相仿!
女孩子家,也不知道她有什麼難題。
她一指山後,「那邊有熊。」
我笑︰「有蜜蜂有魚的地方便有熊,難怪熊那麼聰明,吃得好的緣故吧。」
她只是笑。
我開始做早餐,煎香了煙肉與蛋。圓圓說︰「你什麼都有。」
「在鎮上買的。」何必刻薄自己?
「真是一個周到的人。」她稱贊。
「來,一人一份。」
「我也有食物。」
「我保證只是干糧。」
她承認。
我說︰「真佩服你們女孩子,幾塊餅干可以吃一天。」以前小琪永遠節食,我從沒見她好好吃過一口。「晚上我們煎牛排,我連蒜茸都帶了來。」。
「嘩,」圓圓笑,」打算住多久?」
「食物吃光,我們就走。」我指指一只大紙箱。
圓圓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倆快樂地吃著早餐。
我們象相遇在荒島,因毫無選擇,一男一女很容易產生感情,又開心見誠,不必顧慮到千絲萬縷的社會關系。而我又偏偏似魯濱遜,很懂得打點日常生活,過得其樂融融。
「來,圓圓,告訴我關于你自己。」
她回帳幕取出一包東西,原來是兩根織針與一團毛線。
她邊打毛衣邊說︰「我正在做事。」
「看不出來,單看你的頭發,象藝術系學生。」
「老忠心」又在噴水了。每三小時一次,忠心耿耿。
水珠四射,密密地注入空氣中,在陽光中形成一道半圓型虹彩。
「多美。」我衷心贊嘆。
「是的。」她也贊同,「不想離開這里。」
我听了有點高興,至少她不討厭我。
我又扭開無線電,音樂悠揚地傳出,我取出一疊漫畫書,把煙斗裝滿煙絲,深深吸一口。
圓圓驚奇,「你真懂得享受,我從沒見過象你這般有生活情趣的人。」
我微笑,「我會是個好丈夫,是不是?」
「真是的,跟你在一起,有種舒適的安全感。」圓圓認真他說。
但很明顯地,小琪不這麼想,我的神色沉了數分。
但隨即我取起漫畫,愉快地閱讀起來。
情緒這種東西,非得嚴加控制不可,一味縱容地自悲自憐,便越來越消沉。
我取餅支薩兌管,便吹奏起《藍曲》,將不愉快的情緒盡加發泄。
圓圓說︰「你簡直是個魔術師,給人意外與快樂。」
我向她頷首,繼續表演。
空氣清新如水晶,陽光溫暖,清風送爽,配上幽怨的曲子,本來不協調,不知怎地,卻有種欲哭無淚的淒涼感。
一曲既終,圓圓鼓起掌來。
她用手托著下巴,大眼楮凝視我,「你失戀了?」
我點點頭。
「象你這樣的人,照說不應失戀。」
「有什麼照說不照說的?」我苦笑。
「你旅行永遠帶這麼多東西?」
「噯,」我笑,「吃飯的用具,不能不帶。」
「你是音樂家?」
「不是,我指這個。」我提起平底鍋。
她作掩嘴葫蘆,「你到底做哪一行?」
「紐約統一電腦的——」我故意停一停,「猜一猜。」
她很會湊興,「紐約統一電腦的——精密機器人。」
「不,」我大笑,「我是真人,再猜。」
「司閽。」
「不是,再猜。」
「打字員,因不肯坐老板大腿,被開除出來。」
「不是。」我笑得彎腰。
「茶房。」
「不不不。」
「電腦工程師。」
「你怎麼知道?一早就猜著了?」
她溫和地說︰「簡直寫在你額角上呢。」
我聳聳肩。
「你女朋友很漂亮吧?」她忽然問。
女孩子都關心別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
「也不是。」我說︰「但當時我當然覺得她漂亮。」
她點點頭,仿佛很了解的樣子。
「你呢?到西岸干什麼?上新工?」
「不,去探親戚。」
「我也去探親戚。」
「哪個州?」
「還有哪里?加州。」
「我也去加州。」
我點頭,「加州中國人特多。」
「嗯,真的。」她重復,「有土地就有中國人。」
「唏,到加州,我請你出來吃飯,你來不來?」
「言之過早。」她說︰「也許你對我先厭了——。那個在黃石谷遇見的女孩子,直纏住我,太可厭。」
「別多心。」我拍拍她的肩膀。
「中午了,我來做牛排,你休息。」
「什麼?都吃我的?」我假裝悻悻,「小妞,牛肉貴著呢,你怎麼報答我?」
我走開去,躺草地閱漫畫。
她全神貫注地打理起中飯來,臉上掛著微笑,大概想起我剛才說的話,覺得滑稽吧。
我懶洋洋地睡著了。
夢見小琪對我發脾氣——「生日也收不到你的禮物。怎麼攪的!」把茶杯向我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