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瓜爛熟,至少會普通話說「你好嗎」,「請坐」,「小姓因」,「今天天氣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來計父親的歡心,的實在很為難。
我跟彼得說︰「愛屋及烏嘛。」
「貴國的文化不是一兩日可以領會,我不想虛偽,請你原諒。」他非常不耐煩。
「我們永遠結不了婚。」我嘆息。
「結得了,我們可以立刻到大會堂去注冊。」他提醒我。
「父親會怎麼想?」我非常不忍。
「氣呀,氣到一定的時候,便忘了一切,我們會和好如初的。」彼得聳聳肩。
「父親是只驢子,他才不會原諒我們。」
「或許婚後我們可以求他的原諒。」他說。
「我希望把你的皮膚染成黃色。」我說。
「用蕃紅花染我,我喜歡蕃紅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擔心,是不是?」我問。
他沒采取行動,父親卻開始了。
他說︰「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沒有太多的前途,看樣子要另外發展。」
我立刻覺得這里面有陰謀。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國著名的雜志社去學習嗎?」
我問︰「怎麼?有眉目?」
「《時尚》雜志那邊張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見習員,薦你去如何?」
「哪里的《時尚》?」我一呆。
「紐約。」
「真的?」我心一動,「紐約的《時尚》?張伯伯有辦法?」
「領使館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馬他都認識,當然有辦法,我與他說過好幾次,老同
學,總得給我這個面子。」
「如果真的有機會,我當然求這不得。」我雀躍。
「可是要去紐約。」他提醒我。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
「你母親很不舍得你。」他說溜了嘴,「但總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紐約的洋人豈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沒關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會與我同去紐約的。」我打破他的好夢。
「什麼?」他跳起來。
「爸爸,我們是相愛的,你怎麼看不出來?」
「那你不用去紐約了。」他氣呼呼地說︰「見大頭鬼!」
「爸爸,答應我們結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媽媽知道了,便對說︰「對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悅︰「我哪會這一套,有些人天生會哄人,是有哪麼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
而是做不出來,假如我們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遺產,我擲地有金石之聲,太硬綁
綁。」
「吃虧啊,將來丈夫也要攏絡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簡單,沒有姨媽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縟節,多好。」
媽媽不響。
「媽,你最知道女兒的性格,嫁到廣東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
女兒受苦吧?」
媽看我一眼。
「嫁誰都有一樣,至要緊是相愛,媽媽你說是不是?中國也有打老婆吃軟飯的壞男
人,外國人中也有溫莎公爵般的情聖。」我運用三寸不爛之舌。
「但是那邊的離婚率那麼高。」媽媽嘆息。
「香港的離婚率很低嗎?別開玩笑了,媽,咱們四周圍的第二代,還不全離了婚?」
「這……」她長長嘆口氣。
「媽,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說?」
「其實沒有什麼不好,唉,學問好,人斯文,家里也是正經人,看得出他對你呵護
備至,可惜他是個洋人,將來你跟他走得遠遠的……」
「不會的,我們一定會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嘗不擔心兒子被東方女拐掉,」我
說︰「做人公平點。」
「對,他父母對你可好?」媽媽想起最要緊的一環。
「過得去,」我說︰「人家思想很開放。」
「可是你會說英文,他們有什麼不滿意?」媽媽強辯。
「媽媽,但是他們見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邊。」
「是呀,這麼辛苦,你們兩人是何苦呢?」
「媽媽,我不能說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為人父母著想?」媽媽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應該永遠支持兒女,維護子女!」
我不管,我要開始籌備婚禮。
我告了一個月的假,開始采購一切應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親看見我匆忙
地做這個做那個,開始驚慌,急急找父親商量,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案親紫姜著面孔說︰「女大不中留。」
他氣得不能再氣。
我管不得那麼多,在大會堂訂下日子,打算兩個月後與彼得因斯堡結婚,我們做了
白色的喜帖,請人觀禮,又在酒店訂好禮堂,舉行西式酒會。
一切都沒有與父母商量,他們太不近人情,談無可談,我放棄要求他們支持。
心情當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攪成這樣,而是無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
然落落寡歡,唯一的女兒,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而不能獲得他們贊同我的婚禮。
真不知道是誰更失敗。
我跟媽媽說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們的面孔越黑。
很多親友都知道我要結婚,紛紛來打听,父親避而不答,真惡劣,通常由我自己接
听,跟他們說,請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媽媽說︰「爸爸再這樣,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們兩個,真要了我的命,咱們命里欠了洋人什麼?你說呀,本來好好的家庭,
多了個洋鬼子夾在其中,算恁地?我這陣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為了你。」
我終于忍不住,蹲下來,哭了。
這樣子的壓力真叫我受不了,我號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沖出來,呆住了。
我不是個愛哭的人,事實上自嬰兒時期開始,就不愛哭,媽媽老說我是乖孩子,醒
來眼楮到處轉,安靜的等喂女乃,並不哭叫,大了更加堅強︰生病、打針、失望、受欺侮,
都不哭,成年後,父母更沒見過我的眼淚。
這次如江河決堤,難怪父親害怕。
他坐在我對面,呆呆地看著我。
媽媽尖聲叫︰「你勸勸她呀,勸她呀,你連女兒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樂乎。
案親蹬足,「起來起來,堂堂大學生,怎麼攪成這個樣子?嗄?起來起來,答應你,
答應你。」
「你又不是真答應,」我仍然哭,「你逼于無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這樣,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媽媽在事後說︰「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說︰「早知這樣,早就該哭。」
爸媽總算退一步,眼開眼閉隨我們攪。
案親的精神很委靡,脾氣也壞,時時突然發作,把線裝書掃地下,冷冷說︰「還要
這些書作甚,女兒都要和番了。」
由熱戰變為冷戰。
我氣得胃痛。
有一日,我沒精打采回到家里,正預備早早上床睡覺,卻听見客廳里非常熱鬧,人
聲頻密。
我探頭進去,「彼得……」
怎麼彼得來了我也不知道?唉呀,還有彼得的父母!怎麼回事?我張大嘴站在那兒。
彼得見我回來,連忙把我拉至一邊說︰「囡囡,你到什麼地方開會去了?一整個下
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媽……」
「他們無端端趕了來,一點預兆都沒有,多可怕!而且逼著我把他們帶到這里來見
親家。」
我擔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雙方相見甚歡,我媽媽真有一手,」彼得說︰「她跑到青年會學
了一點中文,一見面便說︰‘你好嗎,太太’,所以現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嗎?」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邊,果然他們言笑甚歡,嘻嘻哈哈,父親的英文雖然硬一點,但發音還是鏗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