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她打扮得很漂亮,對著我直抽煙。
我查看她的雙耳,她的耳環是紅寶石的,大如指甲,一種透明、深沉的艷紅。
而且她神色間完全不象最近見過我,且听她的牢騷︰「這些日子,你仿佛失蹤似的。」她說︰「要是專程在家等你的電話,那才倒霉呢。」
「但你並不會那麼做,是不是?」我問。
她苦澀地說︰「不一定,不過得看看那是誰。」
「為我?不值得。」我長長嘆口氣,「年薪才二十萬,僅夠自己花,這種男人……無異是打字員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但是你有自己的游艇,瑪姬……」
「話不能這樣說,」瑪姬道︰「有了錢之後,就想找精神寄托,天天同不一樣的男人約會,說穿了非常空虛無聊,象應召似的,人家一個電話,我就穿戴著幾萬元的衣服珠寶出門來吃飯跳舞。」她直訴苦。
我非常意外。
「生活要這樣才夠多姿多采呀,」我補一句。
「還有那些大型舞會,真無聊,我給你看,你給我看,有什麼好看的?
誰不知道我瑪姬楊是楊氏企業的獨生女,現在要什麼有什麼。」
她是對這種生活厭倦了。
「子文,說實在的,我想嫁人,無論是誰,我都會做一個好太太。」
「是,但多久?」我笑問。
她沮喪地說︰「連你這麼忠厚的人都不相信我,我完了。」
「完?還早著呢,瑪姬。」我說︰「來,我們跳個舞。」
在舞池中她說︰「子文,我跟你很談得來,你有空多叫我出來,免得我人見那此奇奇怪怪的人。」
「好的。」
瑪姬穿一襲公主型的塔夫綢大傘裙,跳起舞來,把舞伴拒之千里之外,不由得又使我想起瑪麗,她永遠穿旗袍,輕盈可愛,可以把她緊緊摟著跳慢舞。
我不否認我想念瑪麗,簡直想念到極點。
那夜我送瑪姬回家,很懊悔多此一舉,因為我玩得毫不暢意,累得不得了,而且對她失望。
那麼有錢而那麼乏味的女人實在少有。
我們多數只悶沒有余閑,她卻悶時間太多。
不是瑪姬,會是誰?
周末到父母家吃飯。
媽媽說︰「做娘怪心痛的,子文,你怎麼又瘦了一圈?大熱天的,要當心自己身體,也不回家來喝些湯水藥茶,怎麼攪的?」
「走不開,忙。」
「以往你跟瑪麗走,我倒放心,瑪麗這女孩很有分寸,人也懂事,又長得好,唉。」
我苦笑,原來想念瑪麗的,不止我一個人,連老媽亦兼有此意。
「你現在跟些什麼人在一起?」媽媽問。
「沒有誰。」
「有沒有固定女友?帶回來看看也好。」
「媽,你根本不听我說什麼,我說沒有女友。」
「你以為你瞞得過我嗎?」媽媽不服氣。
我看天花板。
「嫌我羅嗦?跟瑪麗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拆開了?」
媽媽說︰「別以為男人找對象容易,長得整齊的女孩子不多,況且還得講人品學問,又得身家清白,那種有七八個小弟小妹要負擔的女孩兒,諒你也不敢要吧?」
「媽媽不知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等到四十歲一過,看你娶什麼人。」
我說︰「娶個二十歲的。」
「過十五年你就知道,到時你五十多,她才三十歲。」
「媽,你擔心的事太多了!」
「我事事不擔心你哪里就長得這麼大了?你怪我多事?嘿!」
我逃離家。
真的,是怎麼跟瑪麗分的手?為了一點點小事,那是一定的,芝麻綠豆,大家氣盛,本著「沒有你自有更好的」之心理,便冷了下來。
開頭不覺什麼變化,照樣有伴,照樣玩,可是日子久了發覺不是那回事,舊人的好處太多,多至數不盡,一顆心便漸漸夢魂牽連地回到瑪麗身邊去。
半年過後,更演變成為相思。
或許應該找她出來。
為什麼不?
我遲疑︰或許她已經忘記了我。
或許她已經有了密友,更可能的是,她另有打算,不圖與我復合。
我以什麼名目找她?有很多事是不能回頭的。
我們的緣分已盡。
我非常地悲哀,不是有工作的責任感支持著我,幾想出家做一陣和尚去。
星期一,我仍努力尋找耳環的主人。
我拿去請教一位太太。
張太太本身開著爿珠寶店,是個內行人。
她拿著耳環細細研究一番。
「如在本店出售,約值一萬元上下,這一只便值五千,如今瓖工很貴,這式耳環仿古,滾珠邊,特別考究,怎麼?想做一副送女友?」
「張太太,依你說,這耳環的主人該是怎麼樣的人?」
「自然是環境良好的年輕女人。」張太太眯眯笑,「今年這麼淡,誰也提不起興趣來買這些,除非是經濟情況特別好,或是以前買下的。」
「會不會是男人送的?」
「男人?現在的男人很精刮,很少送中價貨品給女人,如果真的要買她的心,通常反而一擲千金,要不就送些廉價的戒指之類。」
張太太分析得很合理,我默然。
「無異這女郎品味不錯。」她作一個結論。
我取回耳環返家。
也許她只是我在的士可門外遇見的一個女人。假設那夜我喝得迷迷糊糊,又有點心事,不想留戀那處地方,便搖搖晃晃走出門去,靠在電燈柱嘔吐,踫巧有這個美艷的女郎,也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她叫輛車,問明我的地址,送我回寓所……
情節正如電影一般。
可能嗎?我苦笑,香港是一個危機四伏的城市,有沒有單身女子肯送陌生人一程?恐怕做了路倒尸還沒有這樣的艷遇呢。
我還是停止想象的好。
沒有可能從旁走出一個陌生而富同情心的女人,而且還戴著那麼漂亮的耳環。開玩笑。
到底是誰呢?想破了腦袋還想不出來。
而在這個過程之中,我益發地想念瑪麗。
終于在一個比較空閑的上午,我提起勇氣撥電話致她的寫字樓去。
「傅瑪麗小姐。」我說。
那邊答︰「傅小姐在三個月前就辭職了。」
「什麼?」我意外之極,「請問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都隔了那麼久,不清楚。」
「請代我問一問,一定有人知道。」
那接線生老大不願意,「好吧,你等一等。」
我心焦地等。
轉了工,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唉,就算分了手,也不該如此生疏,當初要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對她說來著?
我不是說我會永遠地關懷她?
我茫然。
餅半晌,接線生的聲音回來,「先生,傅小姐的電話是92345。」
「謝謝。」我如獲至寶。
92345是一間大型財務公司,我叫他們接傅小姐。
瑪麗的聲音傳過來,一貫的略為低沉柔和。
「喂。」
「哪一位?」
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
「凌子文。」
「子文,你好嗎?」她的反應很快很自然。
真不愧是時代女性,尤其是白天,穿著套裝上班的時候,她是刀槍不入的。
況且她又不知我干嘛打電話給她,也許只是問她惜一枝鋼筆呢,她不便立刻透露真感情。
「轉了工?」
她說︰「以前那份直做了四年,悶得要死。」她輕笑,「你呢,還是那份?」
我說︰「我不敢轉工,我欠缺冒險精神。」
「子文,我急著要出去開會,下午回你電話可好?」
「瑪麗……」
「是?」
「瑪麗,」我急急說︰「我們出來吃頓飯可好?」
她任一怔,「什麼時候?」
「今天,」我懇求她,「今天好不好?」
她遲疑,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邀請她。
「好吧。」
「我來接你,準七點,你沒有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