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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第8頁

作者︰亦舒

銘心大奇,「救命要緊。」

「這件事若果張揚出去,卓元華從此得了一個瘋女的別名,她還有甚麼前途。」

這時,坐在一角的卓元宗說︰「夏小姐,勞駕你勸她下來。」

銘心背脊全是冷汗,她還在遲疑,坐在屋檐上的元華忽然把腿一搖,一雙拖鞋的溜溜往下墜,噗地一聲,打破了深夜寂靜。

銘心只得硬著頭皮上。

她輕輕走出露台,站在欄桿旁,裝作是看風景的樣子。

自三樓小露台看出去,真似可以看到太平洋另一端。

她假裝自言自語︰「今夏特別熱,不知有多少蜂鳥前來喝蜜水。」

銘心肯定元華可以看到她及听到她。

她微微仰起頭來,看到元華全身。

大小姐已換上睡衣,神情並不激動,只是有點迷糊,正也看著夏銘心,微笑。

銘心自顧自說下去︰「蜜水瓶子要常常洗,蜜水變壞,會毒死蜂鳥,屆時,愛它反而變成害它,你說是不是。」

然後她抬起頭,「咦,元華,你怎麼在這里?」

元華朝她點點頭。

銘心輕聲問︰「要不要下來談天?」

元華搖搖頭。

「你是怎麼上去的?」

大小姐不出聲。

銘心不徐不疾地說︰「太任性了,也不想想母親知道了,會如何傷心。」

元華忽然垂頭落淚。

「兄妹都很愛你,也不想想他們。」

元華肯定是服過藥,坐在那麼零丁的地方而不知害怕。

「來,慢慢滑下來,元聲與我會接住你。」

元聲鍰緩走出來。

元華終於講話,聲音顫抖而飄忽,「別告訴父親。」

「他不用知道。」

元聲伸出雙手。

這時元華卻又不敢動彈了,四肢如落葉般抖動。

銘心說︰「我到屋檐去幫她。」

「屋後有鐵梯。」

好一個夏銘心,受過軍訓,三樓高哪里難得例她,靈猴似爬到元華身邊。

她緊緊摟住元華,「不怕,不怕」,然後握著她雙臂,緩緩把她放下小露台,元聲兩手鐵鉗般抓牢她雙腿,安全了。

銘心松一口氣。

元華需看心理醫生,否則像她這樣勇於嘗試,終有一天會得成功。

銘心在屋頂上坐了一會兒,剛想下來,听見有人焦急地問︰「你還在上面干甚麼?」

「是元聲?」

「我是卓元宗。」

「啊,我馬上走。」

「夏小姐。」他叫住她。

「是?」

「謝謝你。」

「不客氣。」

銘心爬下樓,元聲在地下等她。

「你看你,擦破了手心。」

銘心只管問︰「元華怎麼樣?」

「已經叫了醫生來看她。」

「元心呢?」

元聲沒好氣,「還未回來。」

銘心回房去,發覺天已經亮了。

她換上制服出發。

元聲駕吉普車送她,看到她神氣的樣子不禁喝一聲采。

那日不過是一般操練,踫巧電視台派記者訪問,當值同僚分別向記者講解了一些事實。

銘心覺得她特別疲倦,精神不夠集中,別人也許看不出來,她自己認為失水準。

偷偷年輕男記者對漂亮華裔海軍中尉發生極大興趣,釘住問個不休。

「理論上說,遇到戰爭,你也需奉召出征?」

「是甚麼促使你從軍?」

「軍中有否重男輕女現象?」

「你與花木蘭有否相似之處?」

累壞了夏銘心。

到最後,他還留下了名片,「有空喝杯咖啡。」

銘心忽然明白為甚麼有些明星要打罵記者。

八小時後收隊,銘心松下一口氣。

乘卡車回故園,銘心在座位上盹著,忽然听到尖叫聲,呵,是卓元華,銘心沒抓緊她,她自屋頂滑下,一朵殘花似掉落地上,鮮血濺出。

銘心悸怖地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司機說,「到了。」

銘心連忙道謝,跳下車子。

佣人殷勤地開門給她,大概已經听到昨夜的事,態度不一樣。

避家迎出來,低聲說︰「元華憩睡,沒事了。」

銘心一邊頷首一邊揉眼楮,走到樓上,月兌下靴子,本來想去同元聲說幾句話,可是,看到床褥,說不出眷戀,她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臉朝下,很快失去知覺。

半明半滅間也略覺遺憾,有許多事來不及做,醒來再算吧,醒不來,也只好算數了。

她嘆息一聲,閉上眼楮。

銘心沒听見門外有人輕輕咳嗽一聲。

「夏小姐。」那人等半晌,不見回音,門虛掩著,他很自然可以看到她和衣倒在床上,已經熟睡,靴子可愛地八字撇在地下。

啊,累到極點,像個孩子似昏睡過去。

他輕輕離去。

接著,卓元聲來了,他可沒有那樣客氣,一邊叫一邊推門進去︰「銘心,銘心。」

看到她躺在床上,也不避忌,索性坐在床沿,凝視她曬紅了的臉頰。

他鼻端嗅到鹽香,抑或,那是汗的味道?

不知為甚麼,他同她說起國語來,「好好一個女孩子,當兵去,弄得似難民般回來。」

說得雖然不好,卻不難听得懂,原來他也會說一兩句,來上課不外是為著接近夏銘心。

見她的手落在床邊,他替她扶好。

「稍後見你。」

他輕吻她的手指尖。

夏銘心可是一點也不覺得,繼續尋她的好夢。

卓元聲走過書房,听見有人叫他︰「元聲你過來一下。」

「是,大哥。」

他走進書房坐下。

「我與父親談過。」

「他怎麼說?」

「叫元華回到他身邊去。」

元聲急了,「元華已經飽受刺效,不如留下她在這里休養。」

「我也這麼勸說。」

「父親有無接受你意見?」

「你不認識他嗎?」

元聲頓足。

「元華後日起程。」

「元華在高壓下更加難以痊愈。」

「還有,父親建議斛雇夏小姐。」

「甚麼?」

「給一個外人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人家來了一個月不到。」元聲抗議。

「我們會補償她。」

元聲賭氣,「你自己同她說。」

書房內靜寂良久。

元聲問︰「還有其他事嗎?」

「父親叫你注意花費。」

元聲嘿聲冷笑起來,「這是做卓家子唯一樂趣,若果他連這點也不想施舍,那麼,我索性離家出走好了。」

他頭也不回離開書房。

第一天一早,銘心在圖書室等她的學生。

有人輕敲門。

她抬起頭來,一時沒把那瘦削的面孔認出來,但隨即看到了他的拐杖,啊,是卓元宗。

銘心站起來。

他也要到這個時候才看清楚她︰毛毛鬢角,頭發仿佛天然鬈曲,小小圓面孔上一雙寶光燦爛的大眼楮,穿著白襯衫卡其褲,有異於一般庸脂俗粉。

她那和煦的笑容直似清晨第一絲陽光,相信這是元聲來上課的原因。

「你好,請坐。」

她的聲音十分清脆活潑。

他輕輕坐下來,本來要同她說辭退的事,補償支票也已經寫好放在口袋里,但是忽然開不了口。

為甚麼要叫她走呢,她是故園內難得的一股清新氣流。

他也貪圖她的笑語聲。

卓元宗改變了主意。

忽然听得夏銘心問他︰「你也來上課?」

「我想學成語故事。」

銘心略覺意外,「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會說會听,略看得懂報紙頭條。」

「同元聲一樣。」

「是嗎!」他微笑,「元聲那樣說?」

背後傳來元聲懶洋洋聲音︰「閑談莫說人非。」

大家都笑了。

卓元宗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藉故離去。

銘心看著地的背影,他明顯帶病,可是人家不說,她不會問。

元聲有點緊張,「他同你講甚麼?」

「才說一兩句話,你就來了。」

元聲放下心來,他把臉趨近銘心,「中尉,你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子。」

「我下月升上尉。」

銘心剛想調侃他目光淺窄,看到門外人影一閃。

卓元華站門外躊躇,旁邊還有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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