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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第2頁

作者︰亦舒

「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我猜他們沒有問題。」

銘心略為放心。

接著,二人各打了一個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噯,腰圍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動活動。」

銘心連忙閃在一旁。

她走出園子,更加不相信眼楮,原本綠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壇似的草地如今像蓬頭鬼,還有一搭一搭癩痢,竟失修到這種地步,一地是薄鮑英。

銘心雙手顫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種海棠被人連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個個泥洞。

銘心漸漸憤怒,握緊拳頭,人,人都到甚麼地方去了!為什麼不好好保衛家園。

終于她長嘆一聲,穿過客廳,預備離去。

忽然看到一雙竹籮內堆放著一疊銀相架。

鏡框內沒有照片,可是銘心認得它們,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輕輕拾起它們。

身後有聲音,「要不要預留?」

是林栩琪。

銘心連忙點頭。

「請過來填寫表格,標個出價,如無人高過你的數目,我們派人送到你處。」

銘心填好表格,把銀相架放回原處,忽然發覺照片仍然在鏡框內,只不過被人反轉來放,她十分震驚,連忙拆開相架,打開一看。

哎呀!銘心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長發飛揚,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摟著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聲。

這正是他們一家最繁華的時刻,銘心連忙把照片反過去放好,不,不能給它們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這一批銀相架。

她踉蹌地走到停車場,上車飛馳而去。

回返家中,銘心倒在大沙發里,腦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緊緊閉上雙目,過片刻,回憶忽而紛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亂不堪。

「你是誰,夏銘心?」是元聲在發問︰「怎麼會有那樣動人的名字?」

「銘心,請過來幫我拉裙子拉鏈。」是元心甜膩的聲音。

還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話,別的,不管你的事。」這樣不客氣,當然是大小姐元華。

那麼,還有一個人這樣同她說︰「銘心,你看清楚沒有,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了吧。」

銘心用手緊緊掩著面孔,申吟起來。

然後,過去一幕幕,她以為早被親手埋葬的舊事,又逐漸有條理地冒現。

五年前的暑假,夏銘心撥電話給故園的管家張小姐。

「我來申請普通話教師一職。」

「那張小姐的聲音驕矜而蒼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們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銘心立刻說︰「我有卑詩大學語言學位,專修中國方言,並且有教學資格。」

張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麼,請你明早十時正到寧靜路一號故園來面試。」

張小姐十分爽快,說完立刻掛上電話,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銘心連忙找出地圖,查看寧靜路的位置。

嘩,那麼遠。

銘心不禁躊躇。

教普通話,能收多少酬勞?交通往返費事,來回得花三兩個小時,怎麼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況且,天又下傾盤大雨,明早也不會放晴。

找了許多懶惰藉口,終於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來出門。

丙然,天綿綿下兩。

她轉了兩輪公路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陽探出雲外,氣氛完全不同。

這才發覺,寧靜路是私家路,整條路的盡頭,只有一幢鴿灰色的大宅。

銘心被它華貴但不庸俗的氣勢攝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這樣突出的住宅,太過孤陋寡聞了,還自詡是土生兒,本市沒有甚麼瞞得住她。

尚未找到門鈐,已經有人打開了門。

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女僕看著她笑。

銘心問︰「是張小姐?」

「不,我是魯媽,我負責庭園,張小姐立刻就來。」

她引銘心進會客室。

大廳光潔明亮,處處表現上好品味,沒有炫耀的家俱陳設,只覺悅目舒適,像是建築文摘中插頁。

長窗外碧藍大海像是躍進戶內來,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話中約克的豆睫,一路沿著牆壁爬到天花板上。

銘心正嘖嘖稱奇,忽然听得聲咳嗽。

她轉過頭去,呵這一定是張女士了。

上了年紀,穿深灰色套裝,果然副管家模樣,神色精明,正細細打量她。

「夏小姐,請出示你的證明文件。」

銘心笑笑,「我也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賓主權利相等。

張小姐檢查過銘心的文憑,十分滿意,嗯嗯連聲。

「夏小姐,請講幾句普通話來听听。」

銘心答︰「沒問題,從現在開始我就用國語對答好了?」

「你會簡筆字?」

「是。」

「對繁體字及簡筆字的爭執看法如何?」

「掃清文盲,人人識字,然後學甲骨文。」

「有見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個學生,需多久才能學會讀寫講?」

「普通會話以及讀報紙頭條,半年時間足夠,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輩子的事。」

張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說話甚有紋理,我決定聘請你。」

「啊,」銘心笑,「我還不知道要教的是什麼學生。」

張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嘆口氣,「是兄妹三人。」

「呵,什麼年紀?」

銘心據實答︰「廿二。」

「你的學生,有兩個比你大。」

銘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興趣,更加容易學習,當必事半功倍。」

張女士笑了,「我東家吩咐,交通往來不便,夏小姐可以在這里留宿,我們包膳食。」

「一天教幾個小時?」

「上午與下午各一小時,待你的學生沒有藉口不上課,還有,薪水同外頭的文憑教師相若,六個月後再予調整,你說如何?」

銘心答︰「實不相瞞,我已申請了政府教席,說不定半年後就得離職。」

避家很爽快,「屆時再說吧,我帶你去看房間。」

銘心跟她走到二樓,那是走廊最後一間寢室,門一打開,銘心怔住。

這樣嬌俏的房間真不多見,如果室內裝修也可以穿古裝,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簾,全部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式樣,小小茶幾上放著一大瓶深粉紅茶花,有幾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銘心俯身去拾,手指尖踫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繪書,噫,眼楮遭到愚弄。

避家說︰「這是元心的創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設計。」

銘心轉頭問︰「元心也是我學生?」

「是,她是二小姐。」

銘心又問︰「我的課室在何處?」

避家沉吟,「嗯,要不圖書管,否則,就是圖書室,你親自來挑選。」

一看到圖書室,銘心興奮地說︰「在這里好。」

大窗戶外是蔚藍天空與碧綠大海,一點阻隔都沒有,一大株玉蘭樹上結著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銘心看了只覺心曠神怡。

她笑著同管家說︰「在這間圖書室,一個寫作人當可寫作出傳世名著。」

張女士嗤一聲笑出來,一直繃著五官的她原來有會笑的皺紋,「到底還是年輕,講出這種孩子話來,世上漂亮的書房有的是,難道每間都坐著一個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麼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銘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這位管家。

「你幾時搬來?」

「明天一早。」

「我差司機去接你。」

「那最好不過。」

張管家忽然問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沒有負擔。」

「對,我顧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銘心好奇問︰「我的三個學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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