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我猜他們沒有問題。」
銘心略為放心。
接著,二人各打了一個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噯,腰圍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動活動。」
銘心連忙閃在一旁。
她走出園子,更加不相信眼楮,原本綠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壇似的草地如今像蓬頭鬼,還有一搭一搭癩痢,竟失修到這種地步,一地是薄鮑英。
銘心雙手顫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種海棠被人連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個個泥洞。
銘心漸漸憤怒,握緊拳頭,人,人都到甚麼地方去了!為什麼不好好保衛家園。
終于她長嘆一聲,穿過客廳,預備離去。
忽然看到一雙竹籮內堆放著一疊銀相架。
鏡框內沒有照片,可是銘心認得它們,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輕輕拾起它們。
身後有聲音,「要不要預留?」
是林栩琪。
銘心連忙點頭。
「請過來填寫表格,標個出價,如無人高過你的數目,我們派人送到你處。」
銘心填好表格,把銀相架放回原處,忽然發覺照片仍然在鏡框內,只不過被人反轉來放,她十分震驚,連忙拆開相架,打開一看。
哎呀!銘心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長發飛揚,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摟著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聲。
這正是他們一家最繁華的時刻,銘心連忙把照片反過去放好,不,不能給它們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這一批銀相架。
她踉蹌地走到停車場,上車飛馳而去。
回返家中,銘心倒在大沙發里,腦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緊緊閉上雙目,過片刻,回憶忽而紛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亂不堪。
「你是誰,夏銘心?」是元聲在發問︰「怎麼會有那樣動人的名字?」
「銘心,請過來幫我拉裙子拉鏈。」是元心甜膩的聲音。
還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話,別的,不管你的事。」這樣不客氣,當然是大小姐元華。
那麼,還有一個人這樣同她說︰「銘心,你看清楚沒有,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了吧。」
銘心用手緊緊掩著面孔,申吟起來。
然後,過去一幕幕,她以為早被親手埋葬的舊事,又逐漸有條理地冒現。
五年前的暑假,夏銘心撥電話給故園的管家張小姐。
「我來申請普通話教師一職。」
「那張小姐的聲音驕矜而蒼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們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銘心立刻說︰「我有卑詩大學語言學位,專修中國方言,並且有教學資格。」
張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麼,請你明早十時正到寧靜路一號故園來面試。」
張小姐十分爽快,說完立刻掛上電話,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銘心連忙找出地圖,查看寧靜路的位置。
嘩,那麼遠。
銘心不禁躊躇。
教普通話,能收多少酬勞?交通往返費事,來回得花三兩個小時,怎麼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況且,天又下傾盤大雨,明早也不會放晴。
找了許多懶惰藉口,終於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來出門。
丙然,天綿綿下兩。
她轉了兩輪公路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陽探出雲外,氣氛完全不同。
這才發覺,寧靜路是私家路,整條路的盡頭,只有一幢鴿灰色的大宅。
銘心被它華貴但不庸俗的氣勢攝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這樣突出的住宅,太過孤陋寡聞了,還自詡是土生兒,本市沒有甚麼瞞得住她。
尚未找到門鈐,已經有人打開了門。
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女僕看著她笑。
銘心問︰「是張小姐?」
「不,我是魯媽,我負責庭園,張小姐立刻就來。」
她引銘心進會客室。
大廳光潔明亮,處處表現上好品味,沒有炫耀的家俱陳設,只覺悅目舒適,像是建築文摘中插頁。
長窗外碧藍大海像是躍進戶內來,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話中約克的豆睫,一路沿著牆壁爬到天花板上。
銘心正嘖嘖稱奇,忽然听得聲咳嗽。
她轉過頭去,呵這一定是張女士了。
上了年紀,穿深灰色套裝,果然副管家模樣,神色精明,正細細打量她。
「夏小姐,請出示你的證明文件。」
銘心笑笑,「我也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賓主權利相等。
張小姐檢查過銘心的文憑,十分滿意,嗯嗯連聲。
「夏小姐,請講幾句普通話來听听。」
銘心答︰「沒問題,從現在開始我就用國語對答好了?」
「你會簡筆字?」
「是。」
「對繁體字及簡筆字的爭執看法如何?」
「掃清文盲,人人識字,然後學甲骨文。」
「有見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個學生,需多久才能學會讀寫講?」
「普通會話以及讀報紙頭條,半年時間足夠,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輩子的事。」
張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說話甚有紋理,我決定聘請你。」
「啊,」銘心笑,「我還不知道要教的是什麼學生。」
張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嘆口氣,「是兄妹三人。」
「呵,什麼年紀?」
銘心據實答︰「廿二。」
「你的學生,有兩個比你大。」
銘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興趣,更加容易學習,當必事半功倍。」
張女士笑了,「我東家吩咐,交通往來不便,夏小姐可以在這里留宿,我們包膳食。」
「一天教幾個小時?」
「上午與下午各一小時,待你的學生沒有藉口不上課,還有,薪水同外頭的文憑教師相若,六個月後再予調整,你說如何?」
銘心答︰「實不相瞞,我已申請了政府教席,說不定半年後就得離職。」
避家很爽快,「屆時再說吧,我帶你去看房間。」
銘心跟她走到二樓,那是走廊最後一間寢室,門一打開,銘心怔住。
這樣嬌俏的房間真不多見,如果室內裝修也可以穿古裝,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簾,全部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式樣,小小茶幾上放著一大瓶深粉紅茶花,有幾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銘心俯身去拾,手指尖踫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繪書,噫,眼楮遭到愚弄。
避家說︰「這是元心的創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設計。」
銘心轉頭問︰「元心也是我學生?」
「是,她是二小姐。」
銘心又問︰「我的課室在何處?」
避家沉吟,「嗯,要不圖書管,否則,就是圖書室,你親自來挑選。」
一看到圖書室,銘心興奮地說︰「在這里好。」
大窗戶外是蔚藍天空與碧綠大海,一點阻隔都沒有,一大株玉蘭樹上結著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銘心看了只覺心曠神怡。
她笑著同管家說︰「在這間圖書室,一個寫作人當可寫作出傳世名著。」
張女士嗤一聲笑出來,一直繃著五官的她原來有會笑的皺紋,「到底還是年輕,講出這種孩子話來,世上漂亮的書房有的是,難道每間都坐著一個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麼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銘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這位管家。
「你幾時搬來?」
「明天一早。」
「我差司機去接你。」
「那最好不過。」
張管家忽然問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沒有負擔。」
「對,我顧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銘心好奇問︰「我的三個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