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到什麼地方去?我完全沒有用。」沒有一件樣子是安分守己的,務必要把全人類的目光都勾過來,而且跟著還要嘆一句︰多麼高雅美麗有品味。
我是個普通人,用不著這類盔甲來裝扮。做人做得這麼觸目突出,成為眾矢之的,多麼危險。
一開始就騎虎難下了,然而我不必擔心這一點,我還沒有資格享受這種痛苦。
我們拐個彎,去接石奇。
他在門外等我們,看見我們後大大松口氣。
答應我們穿得最普通,結果還是忍不住要露一手,全身白,加上白球鞋。他那張注過冊的面孔使途人頻頻回頭向他張望。
他靜靜地上車來,縮在後座。黝黑的肌膚使他雙目更加明亮,牙齒更加潔白。
不知他這一次出馬要用天賦的本錢吸引何方神聖。
我們到得比較早,馬利親自來應門,她仍然是女學生家常打扮,輕便秀麗,頭發束條馬尾巴,穿條緊上身的灑裙,平底鞋。
編姐立刻說︰「這身打扮,記不記得?」
我馬上想到舊畫報中看過的,姚晶初人影壇時,最流行的這種裝扮。馬利長得真像她母親,石奇在一邊發呆。
我們為她介紹石奇,馬利對我們很親熱熟絡,對石奇就很普通,她竟沒有把他認出來。
石奇枉費心機了,我百忙中朝他眨眨眼楮。
「爸媽很快下來,我們先到露台坐坐。」馬利招呼我們。
瞿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家庭,客廳素淨大方,懸著,小小的酸枝木鏡框,上面寫著︰基督是我家之主。氣氛柔和慈祥,使客人心頭一寬。
露台極大,放幾張舊的中國式藤椅,已經洗刷得紅熟,非常舒服,臀位處松凹進去一點,我老實不客氣坐下。
我們三人把石奇撇在客廳。
「徐阿姨,」馬利同我說,「你知道爹爹剛才叫我去看什麼?」她一面孔不可思議的神情。
「我知道,衣裳。」
「哎!他說是我生母留下的,問我喜不喜歡。」
我問︰「你可喜歡?」
「咦——」她縮緊鼻子,這個反應使我們大大意外。
「怎麼,有什麼意見?」我大吃一驚。
「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馬利說,「穿上仿佛天天置身化妝舞會中,要不就似豪華馬戲班的制服,真奇怪她會有一屋子那樣的衣裳。」我與編姐呆住。
這就是代溝了。相差十多年,我們之熊掌,竟變了馬利的砒霜。這是我們事先做夢都沒想到過的。
「徐阿姨,你有沒有注意,那些衣料如太妃糖紙,紅紅綠綠,窸窸索索發脆,全部不能洗。」
馬利說︰「衣服怎可以不洗?多髒!是以件件都染有不同的香水味。」
我與編姐看著馬利發呆,百分之一百語塞。
「怎麼,」馬利略略不安,「我說錯了?我做錯了?」
「沒有沒有。」
馬利等我把話說下去,我又辭窮。
不同的環境培育不同的人種,我想姚晶早發現馬利盡避外型跟她長得一樣,性格上卻與她沒有半絲相近,她女兒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之一切。
所以她不能夠把任何東西交給馬利。
馬利不會接受。
我完全明白了。
我明白她怎麼會把一切交給陌生人。
馬利試探地說︰「我不可能用得著那些衣裳,是不是?」
「你很對,」編姐說道,「不要緊,你爹爹會得保存它們。」
馬利听了如釋重負。
她一轉頭,揚聲說︰「爸媽已經下來。」
瞿氏夫婦是一等良民,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結縭十載沒有生養,欣然領養馬利,瞿夫人根本是馬利的親姑母。
馬利在養父母家如魚得水,一點遺憾都沒有。
馬利替我們介紹,我們又忙著介紹石奇。
瞿太太很客氣,一直說︰「馬利,你不認得這位大明星?天天在電視上都可以看到的。」
馬利禮貌地微笑,但是雙眼中茫然神色證明她根本不知道誰是大明星,認不認得出石奇的身份不要緊,弊在她壓根兒沒發覺石奇有什麼過人之處。
呵石奇踫到克星,魅力無法施展。我暗暗慶幸,否則這小子不知要搞出多少事來。
石奇身受的錯愕使他活潑閃爍的性格大大遜色,他真的遵守了他的諾言,他只坐在一角,不發一言。
我們剛要坐攏吃飯,門鈴一響,馬利立刻去開門,馬尾巴抖動著,無限嬌嗔。
「是羅倫斯。」馬利歡呼。
這個才是真命天子呢,她挽著他的手臂進來。
一比就比下去了。
羅倫斯與石奇一般的年紀,一般的濃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書卷氣,一股清秀靦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貶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褲沉實美觀,人家較為老土的白襯衫配合身份,石奇這時候看上去像……也就是像個電視明星,隨時上台接過麥克風就可以張口唱歌。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
這邊廂羅倫斯與馬利匆匆喝了碗湯就到書房去談心。
瞿太太搖頭,「這孩子,沒禮貌。」
「少女情懷總如詩。」我微笑說。
石奇低頭喝湯,不出聲。
其實他不必難過,影迷還是有的,那種十三四歲,還在念初中的小女生。上了大學打算攻碩士的馬利自然不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有偶像,也是作家畫家類。
我們把清淡美味的菜吃完,佣人端上水果。
馬利才把羅倫斯送走。
她拍拍手過來,淨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說︰「把她寵壞了,見不得人。」
馬利只是笑。
這個女孩子一臉的幸福滿足像是要滴出來似的。
編姐輕輕說︰「誰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哪個詩人或哲學家再發牢騷的話,就介紹程馬利給他。」
「真漂亮,」我說,「馬利真好看。」
瞿太太說︰「哪里哪里。」
因為在馬利身上找不到意猶未足的怨懟,她眉梢眼角是開朗的、快樂的。
所以馬利是我們見過最美的女孩子。
飯後我們要告辭,被馬利留住。
她把我們拉到房內,可憐的石奇一整個晚上變為陪伯母談話的配角。
馬利問我們︰「那個人是誰?」
我微笑︰「你說石奇嗎?」難道終于對他有興趣了?
「好奇怪的一個人,頭發故意梳幾綹下來,垂在額角上,剪個時髦的式樣,但只具形式,沒有神髓,還有那身白衣白褲,嘩,就差一頂水手帽——」她笑得彎下腰去。
我與編姐再一次面面相覷。
我有點氣餒,覺得淒涼,怎麼搞的,現在時代究竟進步到什麼地步了?為什麼我們頗認為新奇美觀的事物,馬利這女孩子會覺得老土與可笑之至?
我們的生活是否太舒適,因循之極,已與時代月兌節?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會,做一點事才行,否則這樣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無話可說。
馬利反問︰「你不覺他滑稽?」
我連忙說︰「別在他面前說。」否則他真會服毒。
馬利微笑︰「梁阿姨徐阿姨,你們說,羅倫斯是否比他好得多?」
戀愛中人都是這樣,希望別人贊他的愛人,比听人贊他自己還高興呢。
我很識相,立刻說︰「當然,馬利,羅倫斯很配你。」
她很得意,仰仰精致的下巴。
馬利運氣好,愛上她應當愛的人,只為這一次,我原諒了月下老人,他終于做了件好事。他所辦的其他個案,慘不忍睹。
我取笑馬利,「真看不得你這麼快樂,照情理說,你應當淒慘地寄人籬下,悲苦地做一個失去母愛的小孩才是。」
馬利笑著聳聳肩。
如果弄得不好,她愛的不是羅倫斯而是石奇,也有得苦頭吃。偏偏她能夠趨吉避凶,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