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著一大堆圖片,「請來看。」
都是姚晶的照片。
說實話,從前我並沒有仔細研究她,此刻看來,只覺她打扮與相貌都臻化境。
「唯一貴婦。」
「毫無疑問。」我說。
我們倆人欣賞著照片,姚晶在蜜月旅行回來後的外型最容光煥發,雖不至于躊躇滿志,看得出很滿足。
但生活充滿失望,我猜她在一年內就知道張煦並不是理想丈夫的人選。
他不習慣香港式生活,有一大半時間在美國。姚晶與他剛相反,不是不願意放棄這里的事業,而是,跟著張煦一家人生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稍有獨立性格的女子,都不再願意與公婆一起住,況且我懷疑張家的人並不喜歡姚晶。
編姐說︰「他並沒有負責她的生活。」
「很明顯。」
我們欣賞著照片上的一對壁人。
我說︰「如果生活如照片就好了。」
「童話世界是很悶的。」編姐又正確地散播了智慧之珠。
「真的。」我承認,「有一次我去探訪表姐,她住紐約而有兩個廣東女佣,夫家有豐裕的利息供他們生活費用,三個孩子,丈夫听話,她本身在事業上又一帆風順,我多羨慕,幾乎沒立刻下嫁楊壽林,也照辦煮碗一番。」
可是在歸家途中我想,不不,我還是做回我自己,我還不是歷盡滄桑一婦人,有飯吃就當好歸宿,我還想闖蕩江湖呢,那樣四平八穩的生活,打二十二歲就開始投人,怎麼挨得到四十二?作為一個人來說,四十二歲正是好年華,不不不,我是有點野心的。
「所以一直推壽林?」
「唔,結婚像移民一般,最好拖完又拖,非到必要時千萬勿輕舉妄動。」
「做人別太天真,這些就不必告訴壽頭知道。」
「你知道嗎,我沒想到你是一個這麼可愛的人。」我忽然說。
「彼此彼此。我也一向以為你是咱們小開那游手好閑、心高氣傲的女朋友。」
我們相視而笑。
「你是怎麼認得壽林的?」
「就在報館里。姚晶是怎麼認識張煦的?」
編姐說︰「她到紐約旅行,僑領請客吃飯,兩人是這樣結識的。」
「是不是一見鐘情?」我問道。
「你見過張煦,你說呢?」
「那種氣質與派頭是沒話說的。」
編姐說︰「其實男女雙方誰拿錢出來維持家庭都不要緊,只要拿得出來,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
「姚晶不是一直有拿出來嗎?」
編姐嘆口氣,一邊取出剪報。
「看看這里︰‘王玉說只有年老色衰的女人才會急于打扮’,去年八月發表的談話,編者按日︰‘另有所指乎?’」
王玉是誰?名字那麼好玩。
「‘王玉又說︰我才二十五歲,不會那麼早結婚,與男朋友鬧翻,算不得大事’。男朋友指石奇,當時是去年十一月,盛傳石奇將與姚晶合作拍片。」
我霍地坐起來。
有線索了。
這正是我們在找的人,一個經驗豐富、口無遮攔的十三點。
「姚晶對此事維持沉默,」編姐一直談下去,「而石奇則否認此事。」
「後來呢?」
「後來一點證據都抓不到,不了了之。但是王玉一直指桑罵槐、不眠不休地對付姚晶。」
「她算老幾?」
「她不是那樣想法。這一行是沒有紀律、成則為王的行業,哪有尊重這兩個字。既然她認為她被得罪,當然要盡力反攻,況且她為此失去石奇。」
「有沒有照片?」
照片馬上遞上來。
王玉粗眉大眼,非常漂亮,不過化妝太濃,若不是衣著摩登,簡直似《家•春•秋》中的覺慧。
我說︰「很漂亮。」但語氣很敷衍。
「不好看怎麼人這一行。就算是塑膠花,也還是一朵花嘛。」
「石奇呢?」
編姐真好,問她要什麼有什麼,立刻有照片可看。
嘩,我竟不知道城里還有這一號人物。
我忍不住說︰「這簡直是八十年代的趙飛嘛。」
「而且人品也很好,極年輕,只有二十一歲。」
「那部電影叫什麼名宇?」
「沒拍完,胎死月復中,姚晶為此很惆悵過一陣子。」
她過世前一切仿佛很不順利。
「為什麼爛尾?」
「有什麼稀奇?拍著拍著老板不願再拿錢出來,還不就散掉。」
我很悶。
終于我說︰「我們去找王玉。」
「不,先找石奇。」
「好,」我說,「去找石奇。」
「看我的。」編姐說。
她很快把這個叫石奇的男孩于約出來。
我們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喝茶。
約四點,我以為他會遲到,明星都可以遲到,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這是俗例。
他沒有。他依時抵達。
我一生都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男孩子。
斑、修長、頭發干淨整齊,五官清秀,寬肩膀上是一件米色的粉皮夾克,已經穿得有點髒,發白的牛仔褲很緊地裹著雙腿,腳上一雙球鞋。
青春。
青春得令人震驚。
他與我們打招呼,並且大方地坐下,渾身散播著魅力。
我同我自己說,這個人會紅,一定紅,他有明星素質。
編姐說︰「沒想到你那麼準時。」
他一怔,忽然臉上有著猶豫之色,終于說︰「準時是帝王的美德,這是我一個朋友對我的忠告。」
輪到我一愕,立刻問︰「朋友是誰?」
「姚晶。」他雙目泛出復雜的神色。
一個人的眼楮永遠出賣他的心事,除非那個人的靈魂已經老得呆滯,生不如死。
這里面一定有內情,沒想到開門見山,我們已經听到姚晶這兩個字。
一個人總是一個人,況且他還是個孩子,喜怒哀樂總忍不住要對人傾訴,否則憋在心中寢食難安。
這樣看來,姚晶是他的初戀。我心中已經有點分數,實在不忍再問下去。
原來。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
石奇誠然美,誠然年輕,但姚晶要的就是這些?
他問︰「你們要見我是為什麼?」
「出來談談,關于你的新片子。」
「不,你們對我的新片沒有興趣。是為著一個人,是不是?」
我不響。
他們都聰明絕頂,不然也不能在這個圈子里做。
他又說︰「你就是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她把財產留給你。」
「是,我是那個女孩子。」
「所以跟你說話是很安全的,是不是?」
「是」
他別轉頭。在那一剎那他雙眼紅了,強忍淚水。
我想到張煦。張煦也一樣為她流淚。
他們都愛她,但是他們幫不了她。
我們靜默很久。
茶座的天頂是玻璃的。那日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的折射,我們三人都有點睜不開眼楮的感覺。前些時編姐笑說過,來這里喝茶,簡直要擦太陽油。
但今日,猛烈陽光只使我覺得蒼白。
我本來不抽煙,但這幾天使我覺得史無前例的累,不禁又點著一支香煙。
石奇看著別處,他說︰「不久之前,她對我說,她每天早上都做一個夢。」
我們等他說下去。
「她夢見自己吃力地走一條斜坡、當時下很急的細雨,衣履皆濕,她大聲呼叫丈夫的名字——張煦。張煦、張煦、張煦……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張煦站在她面前,但隨即他的面孔變了,變為陌生人,她全不認識他……」
我鼻子發酸。
石奇說下去︰「我問她,那個陌生人是否像我?不,她說,不像我。」
編姐遞手帕給我,我掩著面孔。
這一點我明白,當然不會像他。
石奇還沒有資格進人她的夢境。
那大孩子用手指揩去眼淚,但是揩之還有,揩之還有,無法抑止。
我見到那種情形,益發心酸,與他默默對著流淚。
編姐又送手帕給石奇。
他站起來,「兩位饒恕我,我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