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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第11頁

作者︰亦舒

她捧著一大堆圖片,「請來看。」

都是姚晶的照片。

說實話,從前我並沒有仔細研究她,此刻看來,只覺她打扮與相貌都臻化境。

「唯一貴婦。」

「毫無疑問。」我說。

我們倆人欣賞著照片,姚晶在蜜月旅行回來後的外型最容光煥發,雖不至于躊躇滿志,看得出很滿足。

但生活充滿失望,我猜她在一年內就知道張煦並不是理想丈夫的人選。

他不習慣香港式生活,有一大半時間在美國。姚晶與他剛相反,不是不願意放棄這里的事業,而是,跟著張煦一家人生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稍有獨立性格的女子,都不再願意與公婆一起住,況且我懷疑張家的人並不喜歡姚晶。

編姐說︰「他並沒有負責她的生活。」

「很明顯。」

我們欣賞著照片上的一對壁人。

我說︰「如果生活如照片就好了。」

「童話世界是很悶的。」編姐又正確地散播了智慧之珠。

「真的。」我承認,「有一次我去探訪表姐,她住紐約而有兩個廣東女佣,夫家有豐裕的利息供他們生活費用,三個孩子,丈夫听話,她本身在事業上又一帆風順,我多羨慕,幾乎沒立刻下嫁楊壽林,也照辦煮碗一番。」

可是在歸家途中我想,不不,我還是做回我自己,我還不是歷盡滄桑一婦人,有飯吃就當好歸宿,我還想闖蕩江湖呢,那樣四平八穩的生活,打二十二歲就開始投人,怎麼挨得到四十二?作為一個人來說,四十二歲正是好年華,不不不,我是有點野心的。

「所以一直推壽林?」

「唔,結婚像移民一般,最好拖完又拖,非到必要時千萬勿輕舉妄動。」

「做人別太天真,這些就不必告訴壽頭知道。」

「你知道嗎,我沒想到你是一個這麼可愛的人。」我忽然說。

「彼此彼此。我也一向以為你是咱們小開那游手好閑、心高氣傲的女朋友。」

我們相視而笑。

「你是怎麼認得壽林的?」

「就在報館里。姚晶是怎麼認識張煦的?」

編姐說︰「她到紐約旅行,僑領請客吃飯,兩人是這樣結識的。」

「是不是一見鐘情?」我問道。

「你見過張煦,你說呢?」

「那種氣質與派頭是沒話說的。」

編姐說︰「其實男女雙方誰拿錢出來維持家庭都不要緊,只要拿得出來,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

「姚晶不是一直有拿出來嗎?」

編姐嘆口氣,一邊取出剪報。

「看看這里︰‘王玉說只有年老色衰的女人才會急于打扮’,去年八月發表的談話,編者按日︰‘另有所指乎?’」

王玉是誰?名字那麼好玩。

「‘王玉又說︰我才二十五歲,不會那麼早結婚,與男朋友鬧翻,算不得大事’。男朋友指石奇,當時是去年十一月,盛傳石奇將與姚晶合作拍片。」

我霍地坐起來。

有線索了。

這正是我們在找的人,一個經驗豐富、口無遮攔的十三點。

「姚晶對此事維持沉默,」編姐一直談下去,「而石奇則否認此事。」

「後來呢?」

「後來一點證據都抓不到,不了了之。但是王玉一直指桑罵槐、不眠不休地對付姚晶。」

「她算老幾?」

「她不是那樣想法。這一行是沒有紀律、成則為王的行業,哪有尊重這兩個字。既然她認為她被得罪,當然要盡力反攻,況且她為此失去石奇。」

「有沒有照片?」

照片馬上遞上來。

王玉粗眉大眼,非常漂亮,不過化妝太濃,若不是衣著摩登,簡直似《家•春•秋》中的覺慧。

我說︰「很漂亮。」但語氣很敷衍。

「不好看怎麼人這一行。就算是塑膠花,也還是一朵花嘛。」

「石奇呢?」

編姐真好,問她要什麼有什麼,立刻有照片可看。

嘩,我竟不知道城里還有這一號人物。

我忍不住說︰「這簡直是八十年代的趙飛嘛。」

「而且人品也很好,極年輕,只有二十一歲。」

「那部電影叫什麼名宇?」

「沒拍完,胎死月復中,姚晶為此很惆悵過一陣子。」

她過世前一切仿佛很不順利。

「為什麼爛尾?」

「有什麼稀奇?拍著拍著老板不願再拿錢出來,還不就散掉。」

我很悶。

終于我說︰「我們去找王玉。」

「不,先找石奇。」

「好,」我說,「去找石奇。」

「看我的。」編姐說。

她很快把這個叫石奇的男孩于約出來。

我們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喝茶。

約四點,我以為他會遲到,明星都可以遲到,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這是俗例。

他沒有。他依時抵達。

我一生都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男孩子。

斑、修長、頭發干淨整齊,五官清秀,寬肩膀上是一件米色的粉皮夾克,已經穿得有點髒,發白的牛仔褲很緊地裹著雙腿,腳上一雙球鞋。

青春。

青春得令人震驚。

他與我們打招呼,並且大方地坐下,渾身散播著魅力。

我同我自己說,這個人會紅,一定紅,他有明星素質。

編姐說︰「沒想到你那麼準時。」

他一怔,忽然臉上有著猶豫之色,終于說︰「準時是帝王的美德,這是我一個朋友對我的忠告。」

輪到我一愕,立刻問︰「朋友是誰?」

「姚晶。」他雙目泛出復雜的神色。

一個人的眼楮永遠出賣他的心事,除非那個人的靈魂已經老得呆滯,生不如死。

這里面一定有內情,沒想到開門見山,我們已經听到姚晶這兩個字。

一個人總是一個人,況且他還是個孩子,喜怒哀樂總忍不住要對人傾訴,否則憋在心中寢食難安。

這樣看來,姚晶是他的初戀。我心中已經有點分數,實在不忍再問下去。

原來。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

石奇誠然美,誠然年輕,但姚晶要的就是這些?

他問︰「你們要見我是為什麼?」

「出來談談,關于你的新片子。」

「不,你們對我的新片沒有興趣。是為著一個人,是不是?」

我不響。

他們都聰明絕頂,不然也不能在這個圈子里做。

他又說︰「你就是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她把財產留給你。」

「是,我是那個女孩子。」

「所以跟你說話是很安全的,是不是?」

「是」

他別轉頭。在那一剎那他雙眼紅了,強忍淚水。

我想到張煦。張煦也一樣為她流淚。

他們都愛她,但是他們幫不了她。

我們靜默很久。

茶座的天頂是玻璃的。那日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的折射,我們三人都有點睜不開眼楮的感覺。前些時編姐笑說過,來這里喝茶,簡直要擦太陽油。

但今日,猛烈陽光只使我覺得蒼白。

我本來不抽煙,但這幾天使我覺得史無前例的累,不禁又點著一支香煙。

石奇看著別處,他說︰「不久之前,她對我說,她每天早上都做一個夢。」

我們等他說下去。

「她夢見自己吃力地走一條斜坡、當時下很急的細雨,衣履皆濕,她大聲呼叫丈夫的名字——張煦。張煦、張煦、張煦……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張煦站在她面前,但隨即他的面孔變了,變為陌生人,她全不認識他……」

我鼻子發酸。

石奇說下去︰「我問她,那個陌生人是否像我?不,她說,不像我。」

編姐遞手帕給我,我掩著面孔。

這一點我明白,當然不會像他。

石奇還沒有資格進人她的夢境。

那大孩子用手指揩去眼淚,但是揩之還有,揩之還有,無法抑止。

我見到那種情形,益發心酸,與他默默對著流淚。

編姐又送手帕給石奇。

他站起來,「兩位饒恕我,我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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