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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第2頁

作者︰亦舒

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聰明,他是張將軍的孫兒。」

「恭喜你,旅行結婚。」

「是的,麻煩你同我的觀眾說一聲。」

「這是我的榮幸。」

她又笑了。「吃些點心才走,外頭冷呢。」

她轉身去吩咐女佣人。

背影很苗條,香肩窄窄。

女人一長得好立刻給人一種卿何薄命的感覺。她回來時更加情緒高漲,同我說︰「徐小姐,我們可算一見如故。」這倒不是假話,她很少接受訪問。我問︰「婚後要退休?」「也不一定,把話說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側側頭,「為自己留個余地好很多。」

聰明女。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會升職,一定會嫁出去,一定月兌離這個圈子……啥人做的保?

我見沒事,便告辭了。

啊對,照片,問她要照片。

她說︰「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娛樂版上。」

那麼她的照片。

「報館是一定有的。」

我唯唯諾諾。

她送我到門口,「徐小姐,有空來坐。」

我忽然滑稽起來,「是嗎,你記得我是誰?我真能來坐?」

她輕輕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我笑。

她的司機送我到報館。

一次很愉快的經歷。

我為她寫篇很驚艷的印象記。

編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檔。

自那次之後,每次見到漂亮的女人,總愛在心中作比較︰也算不錯了,但比起姚晶那種玲瓏剔透的美,似還差了一著。

主要是這群年輕的女孩子太浮,認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囂張,三分鐘內道盡悲歡離合,人生大計,事無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覺,怎樣向上爬,成則夸夸而談,敗則痛哭失聲,但事後又是一條好漢,都有著廉價的塑膠的金剛不壞身……

小說中女主角怎麼可以有這種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會小說,人物個性也還得升華一點。

一次見面之後,我成為她不貳之臣,永恆的捧場客。

婚後她並沒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躍。

張先生絕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見過他,我是唯一有這個榮幸的記者。

他們都愛問︰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也只不過與他有一面之緣,很難形容。

求仁得仁,為之快樂,相信姚晶千挑萬選,才揀著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為什麼我會那樣說,因為兩個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為求實通融匯,無限度而痛苦的遷就是必須的。

以姚晶這麼成熟而聰明的女人,一定可以應付得來,她是顧大體的人。

中年以後,終身伴侶的份量日漸增加,比財富名氣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我很放心。

三年後,姚晶親自打電話到《新文報》,指明要見徐佐子,她要說一說外界傳她婚變一事的真相。

我真是受寵若驚。

那時我已調到經濟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寵召使我揚眉吐氣。編姐見又可得獨家頭條,在我出發之前親吻我的手。

這個可愛的勢利鬼。

二見姚晶,印象與第一次完全不同。

她仍稱我徐小姐。

姚晶的頭發燙了新樣子,是那種仿三十年代皺皺的小波浪,有些凌亂美。

她穿著黑色最時款的新裝,見到我迎出來,有很明顯的焦慮神色。

「徐小姐,你來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動。

家中的陳設並沒有變,地毯換過了,以前是淺藍色,現在是一種自來舊的灰紫,很幽雅。

姚晶並沒有馬上人題,她說︰「徐小姐,你的記性真好,心真細。自從上次你為我寫過訪問之後,我一直覺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內心。而且,你知道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

我很意外地抬起頭,如此稱贊,實不敢當,她並不是敷衍我,無此必要。

姚晶為著掩飾輕微的不安情緒,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緩緩喝一口。

女佣人給我沒有糖只有牛女乃的紅茶。姚晶的記性也好得無懈可擊,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銘。

她心中是有我這個人的。

她終于說到正題︰「你說我會不會離婚?」

問得好奇怪,因為她語氣真有詢問的意思。

我沉吟一會兒,答說︰「不會,你不會離婚。」

姚晶吁出一口氣,「是的,我怎麼會離婚。」

「張先生呢?」我問。

「他在紐約。徐小姐這一陣子有無返過紐約?」

「你怎麼知道我自紐約來?」我笑問。

「你們的行家告訴我的。」她微笑。

我說︰「外頭傳說,一概不必理會。我幫你澄清這件事。」她點點頭。

她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蒼老,是以我本人絕少穿黑色,誰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頂適合,襯得她膚光如雪。

酒添增她雙頰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認為外頭的傳言有多少真實性?」

「為什麼你認為我不會離婚?」

變成她訪問我了。

我分析說︰「維系婚姻有許多因素,有些人為求歸宿,有些人為一張護照,也有人為愛情,為飯票,或為揚眉吐氣,林林總總,數之不盡,關系千絲萬縷,目的未達到之前哪兒有那麼容易分手。」

她沉默。

我心中打一千個問號。我與她真是泛泛之交,況且記者一支筆,天馬行空,什麼寫不出來,她不怕?不過你可以說她沒看錯人,我並非有言必錄的那種記者。

「你說得對。」她恢復神采。

「或許你應當松弛一點,」我建議,「在公余與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嗎?」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說,「那是因為我身不在最高處。」

「有男伴?」她又問。

「有。」仿佛很幸福的樣子,「是報館同事。」

「你們在戀愛?」

「不,不是戀愛,戀愛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說什麼,這美麗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著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藥的清香。

「別想太多。」我說。

她點點頭。「我等著看你的文章。」

是她親自開著一部大房車送我回家。

天氣冷,她肩上搭著件豹皮的大衣,風姿嫣然。

我訝異,「現在還準獵豹皮?」

「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亞牌子。」她說。

我說︰「本地做的皮子樣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女乃女乃,一月兌下就可以進廚房。」

姚晶哈哈笑起來,「徐小姐,你這個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我內心松一口氣。

她臉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掃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說。

「我是個老式人,落伍了,慣于尊稱人家為先生小姐。」說著她按著車子上無線電,播放出白光的歌聲,醇如美酒。

她輕輕說︰「現代人連沉嗓子與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虧那時已到了家。

無限的依依,我與她握手。

我很傻氣地說︰「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

她與我交換一個感激的神色,把車子開走。

板子第二天便登在報上,為她闢謠。

她打電話來,我踫巧听到。

辦公室那麼吵鬧,不方便詳談,只是向我道謝。

我答應與她出來喝茶。

報館里同事開始稱我為「姚晶問題專家」。

她內心極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來。不過控制得很好,這個婚並離不成。她是為結婚而結婚的,怎麼會得輕易分手,她需要這個名義,代價再高也要維持下去。

我問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頭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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