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聰明,他是張將軍的孫兒。」
「恭喜你,旅行結婚。」
「是的,麻煩你同我的觀眾說一聲。」
「這是我的榮幸。」
她又笑了。「吃些點心才走,外頭冷呢。」
她轉身去吩咐女佣人。
背影很苗條,香肩窄窄。
女人一長得好立刻給人一種卿何薄命的感覺。她回來時更加情緒高漲,同我說︰「徐小姐,我們可算一見如故。」這倒不是假話,她很少接受訪問。我問︰「婚後要退休?」「也不一定,把話說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側側頭,「為自己留個余地好很多。」
聰明女。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會升職,一定會嫁出去,一定月兌離這個圈子……啥人做的保?
我見沒事,便告辭了。
啊對,照片,問她要照片。
她說︰「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娛樂版上。」
那麼她的照片。
「報館是一定有的。」
我唯唯諾諾。
她送我到門口,「徐小姐,有空來坐。」
我忽然滑稽起來,「是嗎,你記得我是誰?我真能來坐?」
她輕輕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我笑。
她的司機送我到報館。
一次很愉快的經歷。
我為她寫篇很驚艷的印象記。
編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檔。
自那次之後,每次見到漂亮的女人,總愛在心中作比較︰也算不錯了,但比起姚晶那種玲瓏剔透的美,似還差了一著。
主要是這群年輕的女孩子太浮,認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囂張,三分鐘內道盡悲歡離合,人生大計,事無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覺,怎樣向上爬,成則夸夸而談,敗則痛哭失聲,但事後又是一條好漢,都有著廉價的塑膠的金剛不壞身……
小說中女主角怎麼可以有這種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會小說,人物個性也還得升華一點。
一次見面之後,我成為她不貳之臣,永恆的捧場客。
婚後她並沒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躍。
張先生絕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見過他,我是唯一有這個榮幸的記者。
他們都愛問︰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也只不過與他有一面之緣,很難形容。
求仁得仁,為之快樂,相信姚晶千挑萬選,才揀著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為什麼我會那樣說,因為兩個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為求實通融匯,無限度而痛苦的遷就是必須的。
以姚晶這麼成熟而聰明的女人,一定可以應付得來,她是顧大體的人。
中年以後,終身伴侶的份量日漸增加,比財富名氣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我很放心。
三年後,姚晶親自打電話到《新文報》,指明要見徐佐子,她要說一說外界傳她婚變一事的真相。
我真是受寵若驚。
那時我已調到經濟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寵召使我揚眉吐氣。編姐見又可得獨家頭條,在我出發之前親吻我的手。
這個可愛的勢利鬼。
二見姚晶,印象與第一次完全不同。
她仍稱我徐小姐。
姚晶的頭發燙了新樣子,是那種仿三十年代皺皺的小波浪,有些凌亂美。
她穿著黑色最時款的新裝,見到我迎出來,有很明顯的焦慮神色。
「徐小姐,你來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動。
家中的陳設並沒有變,地毯換過了,以前是淺藍色,現在是一種自來舊的灰紫,很幽雅。
姚晶並沒有馬上人題,她說︰「徐小姐,你的記性真好,心真細。自從上次你為我寫過訪問之後,我一直覺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內心。而且,你知道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
我很意外地抬起頭,如此稱贊,實不敢當,她並不是敷衍我,無此必要。
姚晶為著掩飾輕微的不安情緒,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緩緩喝一口。
女佣人給我沒有糖只有牛女乃的紅茶。姚晶的記性也好得無懈可擊,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銘。
她心中是有我這個人的。
她終于說到正題︰「你說我會不會離婚?」
問得好奇怪,因為她語氣真有詢問的意思。
我沉吟一會兒,答說︰「不會,你不會離婚。」
姚晶吁出一口氣,「是的,我怎麼會離婚。」
「張先生呢?」我問。
「他在紐約。徐小姐這一陣子有無返過紐約?」
「你怎麼知道我自紐約來?」我笑問。
「你們的行家告訴我的。」她微笑。
我說︰「外頭傳說,一概不必理會。我幫你澄清這件事。」她點點頭。
她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蒼老,是以我本人絕少穿黑色,誰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頂適合,襯得她膚光如雪。
酒添增她雙頰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認為外頭的傳言有多少真實性?」
「為什麼你認為我不會離婚?」
變成她訪問我了。
我分析說︰「維系婚姻有許多因素,有些人為求歸宿,有些人為一張護照,也有人為愛情,為飯票,或為揚眉吐氣,林林總總,數之不盡,關系千絲萬縷,目的未達到之前哪兒有那麼容易分手。」
她沉默。
我心中打一千個問號。我與她真是泛泛之交,況且記者一支筆,天馬行空,什麼寫不出來,她不怕?不過你可以說她沒看錯人,我並非有言必錄的那種記者。
「你說得對。」她恢復神采。
「或許你應當松弛一點,」我建議,「在公余與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嗎?」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說,「那是因為我身不在最高處。」
「有男伴?」她又問。
「有。」仿佛很幸福的樣子,「是報館同事。」
「你們在戀愛?」
「不,不是戀愛,戀愛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說什麼,這美麗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著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藥的清香。
「別想太多。」我說。
她點點頭。「我等著看你的文章。」
是她親自開著一部大房車送我回家。
天氣冷,她肩上搭著件豹皮的大衣,風姿嫣然。
我訝異,「現在還準獵豹皮?」
「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亞牌子。」她說。
我說︰「本地做的皮子樣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女乃女乃,一月兌下就可以進廚房。」
姚晶哈哈笑起來,「徐小姐,你這個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我內心松一口氣。
她臉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掃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說。
「我是個老式人,落伍了,慣于尊稱人家為先生小姐。」說著她按著車子上無線電,播放出白光的歌聲,醇如美酒。
她輕輕說︰「現代人連沉嗓子與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虧那時已到了家。
無限的依依,我與她握手。
我很傻氣地說︰「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
她與我交換一個感激的神色,把車子開走。
板子第二天便登在報上,為她闢謠。
她打電話來,我踫巧听到。
辦公室那麼吵鬧,不方便詳談,只是向我道謝。
我答應與她出來喝茶。
報館里同事開始稱我為「姚晶問題專家」。
她內心極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來。不過控制得很好,這個婚並離不成。她是為結婚而結婚的,怎麼會得輕易分手,她需要這個名義,代價再高也要維持下去。
我問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頭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