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與人擦身而過,大家都無關痛癢,為著逃避現實冷酷,他們結婚,另組小天地,雙雙聯合起來對付外界。因為人是冷漠的,因為人都是說謊的。
星若是說謊專家!每次我都看穿他。看穿他容易,不去拆穿他就較為困難,裝得糊涂而不計較我都一一做到。
星若有時把頭理在我胸前,他說︰「如果我可以再結婚,我一定娶你。再沒有人更明白我,如你這樣。」
母親希望我結婚,嫁個好男人,有地位有財勢。第一︰她可以放心。第二︰可以在親友前揚眉吐氣。她要求我去算命,听說有個很準,未來過去都算得出來。
我說不想知道未來。
「算到之後可以想法子避一避。」她說。
我揚起頭。避些什麼呢。五百年後又有什麼分別。多年來感情上的不如意,生活上的掙扎,都使我覺得生活沒有太多值得留戀的地方,既來之則安之,對于將來,我不大努力,過一日算一日。
星若那日到我家來,我正看早報听著梁祝越劇的錄音帶。
梁山伯激動地控訴祝英台,他說︰「既在長亭自作煤,只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為何又許馬文才──?」
星若笑說︰「都說梁山伯笨,我也覺得了。」
「可不是,」我說︰「他以為別人說過話是要算數的,如果我把過去十年中男人對我許下的應允都加起來,我今日早已貴為公主。」
星若听出我聲音中的諷刺。他對我作過的應允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的。
反正後來一句也沒有成為現實。
星若頓時沒了馨一日。
現在他來到我公寓,還是給我面子,所以我總為他推掉那些乏味的約會來遷就他。他坐在沙發上休息半晌,喝啤酒、看電視,有一次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笑著推醒他︰「回家睡吧。」我說。
可見現在我聰明了。在沒有找到新工作之前,千萬不要先辭舊工作O
無論舊工作多麼煩悶,薪酬多麼不合理,總比失業好。失不起業的人最好別爭意氣。
我跟星若說︰「如果有一日我們分了手,你會記得我,遠比我記得你為長久。」
他也說是。
苞星若來往太久,簡直忘記我們之間的關系是不正常的。
只是有時候,坐在小剃頭店里等梳頭發,偶然有個模樣含糊的太太,身裁矮胖,鼻子扁塌,走進來坐在我身邊,我就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因為星芳的妻子我見過,正是那個樣子的女人。
我有時也懷疑她心中到底想些什麼。
星若說她脾氣很壞。我有點稀奇。我一向以為只有美麗的女人才能有壞脾氣,但這似乎也與我無關。星若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只有他本人才與我有關。
如果星若賺得夠,他自然會搬到我家來,如果他有能力安置他的父母,把兩個孩子送到英國去寄宿,另外付她妻子贍養費,再負責我這里的開銷……不可能的事。
奇怪。別的女人總有辦法抓住她們男人的弱點,說不走就不走。我呢,走得快走得爽,永遠不留任何痕跡,可是男人因此反而傷了自尊心,反過來咬我一口,把諸多事非加我頭上,男人就是這樣,都是小人,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星若問︰「你為什麼戀我不舍?」
「離開你誰送我接我下班?」我問︰「我不高興去擠公路車。」
愚蠢的問題一定要用愚蠢的答案應付。
到假期我自己一個人去旅行,走得遠遠,趁能夠自由的時候輕松一下,誰知道將來我是否一大堆孩子繞在身邊。
小泵姑說︰「別的情婦至少能夠在物質方面得到滿足。」
我說︰「是,有些女人很有橫財運,我則沒有,別擔心,我不會為沈星若耽擱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已經完了。」
「你的一生長著呢,」小泵姑說︰「當你做老太太的時候,你才知道怎麼叫做一生人。」
「將來是不能預測的。」我說︰「萬一我嫁到個可托終身的丈夫,你們對我又會刮目相看吧,我也希望這樣出口氣,可借東風不與周郎便。」我呵呵的笑起來。
事實上我所怛心的只是為何我永不擔心自己的前途問題。
周末沉坐家中,再也沒有人打電話來,即使有,也是熟人,到我公寓來一坐有幾個鐘頭,我也想不出說什麼話可以娛樂他們。
即使是星若,他要便不來來便去,匆匆忙忙的月兌衣穿衣,我瞧著滑稽相,反而他倒喜歡來看我。周末見不見面已經無所謂,反正周日每早他接我,車上半小時。送我,車上又半小時,有什麼話要說,盡可以在那個時候說。
他妻子平日得到最好的消遣,有事沒事突然出現去查他的蹤跡只有干年做賊的,那有千年防賊的,要多累就有多累,明顯地她與丈夫捉迷藏已捉出味道來了,這件事已成為她的嗜好之一,除出搓麻將外的嗜好。
我很樂意為別人的生命總添增一點色彩,我一直都致力調顏色。七八年前的男友還打電話來約我午餐,我很禮貌的陪他們說話,到最後還替他們付了賬才分手。只一次。第二次我再也不會。
這,他們的妻子都不了解他們,可是他們還是跟妻子生活在一起,閑時找一名自給自足的職業女性訴一番苦──有什麼損失呢?連午餐的販都不必付。
可是像星若,如果有一日我可以月兌離他,離開就是離開,香港男人那麼多,何必吃回頭草。
這些都是星若不曉得的。星若只知道我愛他。城市人的生活那容得空檔來愛人被愛,我已在做著最奢侈的事。星若是個幸運的人,我希望他知道。
我再三申訴︰「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任何人勸解──講得唇焦舌爛,這一段情總會過去,回頭望過去,泰半是可笑的。
今日又何必緊張。
牛皮糖
牛皮糖是我中學同學。
咱們學校是著名的女校,但預科班也收男生,每年有十來個空位留給外界功課優異的學生,男女不論,牛皮糖是其中一名。
牛皮糖一進我們學校,我對他就沒好感,他這人囂張、輕浮、太愛說話,也喜歡惹事,與我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完全不同。
而且他有習慣動不動就取出袋中的梳子梳頭,我瞧不順眼。
我正式認識他的那次,是在公路車站上,蘭思指著他說︰「來,我跟你介紹新同學。」
我拉住蘭思︰「不要攪了,我最討厭這人。」
蘭思已經大聲叫,「牛庇堂,過來。」
牛皮糖老大不願意,抽出梳子先梳兩下頭發,我看得寒毛凜凜,很替他擔心!天天這樣梳,不到卅歲他老大的頭發就有掉光之虞。
他藏好梳子,走過我們這邊打招呼。
蘭思說︰「老牛,來見過我們枝花小咪。」
老牛說︰「物以空為貴,本校有近千名女生,男生只有十個,誰是校花,我也弄不清楚。」
好家伙,給我來個下馬威,真有他的。
當時我也沒說什麼,看著公路車來了,便與蘭思上車。牛記不順路,沒搭同一輛車。
在車上蘭思問︰「你不喜歡他?」
我搖搖頭,他跟張國亮沒得比。牛皮糖幼稚膚淺,張國亮穩重可靠,國亮才不會貧嘴薄舌的在說話上佔女孩子便宜。
柄亮是冷峻理智的,他才是我喜歡的人。
蘭思說︰「我知道你想什麼,你心里一直只有一個人。」
我看看公路車窗外火辣辣的紅花影樹。
「但是張國亮對你並沒有什麼意思,」蘭思說︰「最近你變得跟他一般的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