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說︰「你父親好學問,早年的劍橋大學留學生,我比起他,簡直是個粗人。」
「何先生何必太謙,家父不善理財,而何先生腰纏萬貫,是社會棟梁。」我安慰他。
他苦笑數聲。
他開車送我回家,我請他上樓坐,他又不肯,我笑他「好不婆媽」,他忽然伸手擰我的臉一下,我有點不好意思,蹬蹬跑上樓,到露台看下去,他車子還沒走,見我探頭望,扔上一團東西,我一閃;「咚」聲落在金魚缸中,然後開動車走了。
我以魚網撈起來一看,是一張紙包住一顆鵝卵石,紙上寫︰「明夜八時,在街角等你。」
我並不覺得羅曼蒂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瞬即覺得應當同情他。
這麼一個身家億萬的名人,為了要尋找年青時代失落的一段感情.到這所古宅來尋他的舊夢,然而他不知道,這段夢中並沒有女主角,母親從頭到尾沒有愛過他,她當他是好朋友,但是她愛的只有父親。
現在他又誤會了,他以為我是母親的替身,不不,我不是母親,我與她沒有半點相像,我是一個不可藥救的快樂人,在大學里我念的是醫科。
母親也不抑郁,從來不,她樂天知命,努力向前……
這一切是一個夢。
母親說︰「可憐的何錦申……你外公痛恨廣東人,尤其是家中開賭檔的廣東人,當時我與他是港大文學院同學,後來開仗了,都只好輟學,他照樣常常來,用字條包了鵝卵石仍上來,約我出去見面,但是我並不動心,我不是一個浪漫的女子,我只覺得他非常幼稚好笑,故此置之不理,他非常相信一切只是為了老頭子不予我自由,事實不是這樣的……像他那樣的男人,什麼得不到呢?我真想不到。」
棒了很久我說︰「他現在固執地相信我是你。」
母親笑,「如果他會詩詞,大約他會在字條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詩詞。」
我明知不該,但天性滑稽,忍不住大聲說道︰「吾愛如晤,昨日相見,惆悵舊歡如夢……」然而終于不覺好笑,可憐的何錦申。
他不但過時,而且畢竟老了。
錢在任家是不起什麼作用的,我們對數目字毫無概念,錢的用途在乎夠用,我們不需要更多,我們什麼都有,特別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沒有穿旗袍,我換上袋袋牛仔褲與一雙球鞋,到街道轉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錦申真會等在那里。
他在。
司機坐在勞斯萊斯里,他靠在勞斯萊斯外。
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詫異地問︰「真是你?」
他點點頭。「我等你換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夠出來真好。」
我同情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還那麼英俊,任何女人都願意陪他,但為了舊情,他來到這里,明天,明天我再點醒他吧。
「好的,」我說︰「我會馬上下來,祝你生日快樂。」我與他握手。
他帶我到一閑俱樂部,告訴我,整幢廿四層樓的大廈,都是他的產業,我禮貌的說「多麼好」,我知道我的雙眼並沒有發光,我已盡了力了。
食物很好,樂隊整夜奏他那代的音樂,開香檳的時候,他把一串鑽石項鏈掛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說︰明天,明天送還給他,我實在不忍破壞他小心經營的氣氛。
他與我跳舞,華爾茲跳得出神入化。
我問我自己︰假如你是母親,現在──現在你選何某還是父親?
我偷偷的答︰父親。
可憐的何錦申。
他似乎已經獲得了絕大的滿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機把車停在路口,與我慢慢的走上斜坡,兩人閑談看。
他對我說︰「白蘭花專門揀夜里開,香氣撲鼻,我最喜歡這種香味,有點俗,卻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著說︰「是,俗的美麗往往給人安全感。」
何錦申馬上轉過頭來,「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卻有一種不安份的美麗,照說男人都不喜女人太過活潑,但對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听我說──」
「謝謝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頭嘆口氣,「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覺得我有點荒謬︰約會一個小女孩,與她傾訴心事……」
「是否因為我長得像我母親?」
「是,」他說,「你的母親是我的初戀。」
「你所記得的只是你的初戀,並不是我母親。」
「或許是,以後我遇見過無數的女人,除了美麗,她們都缺乏了一樣東西……」
「因為你得到了她們,何先生,」我溫和的說︰「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園等你母親,就是這個情形,月色總是很好,從來不辜負我,她只能出來一會兒,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漬,她跟我說,我們只能做朋友。」
我惻然看住他。
「……即使那時候她能夠嫁我,我也養不活家,像她那樣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灘中向媽姐收錢,但是我總想娶她。過沒多久,她結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惡毒的日頭下出了一身汗,以為可以忘記她,誰知睡到半夜醒來,直哭到天亮。」
我眼楮有點紅,輕輕的問︰「這件事,你從來沒有向別人說過吧?」
「從來沒有。」他微笑。
「後來呢?」
「後來就努力做生意。」他簡單的說。
我補充,「發了大財。」
他說︰「你母親托我辦一件事,我們又重逢了。」
「是,母親想拆了舊屋,改建高房子。」我說。「找你幫忙是最好的事。」
「你猜她教訓我什麼?」他溫磬地笑,「她說︰‘錦申,你那不肯讀書的毛病,始終沒有改。’」
我也微笑。
「夜深了」他說,「你回家休息吧,明天我再與你聯絡。」
「何先生──」我想叫他以後不必來了。
「再見。」他說。
明天,明天我會告訴他。
躺在床上,我非常非常的累,但腦袋活躍得不得了,整夜難以入睡,第二天鬧鐘壞了,起身遲到,趕到學校,上氣不接下氣。
下午少了兩節課,早回家,張媽說有人送花來,我走進客堂,看到一大篷玫瑰花,密密麻麻插在一只水晶瓶子內,沒有四十校也有三十枝。
母親走進來說是何錦申送的。
她說︰「我想他在追求你。」
我喃喃說︰「不可能,不可能。我累極倒在沙發上,月兌去球鞋。
「你想想是不是。」
「他用不看我這樣的人,」我說,「我早已有男朋友了,他有點糊涂,他純粹是為了兒時的一段情,他這人現在財雄勢厚,沒有辦不到的事,他最遺憾的便是大學時追求一個有氣質的女孩子失敗,所以現在求補剩。他的心理是很容易了解的。」
「你覺得他人如何?」
「很好,懂得生活,精明能干,又重情義,但我對于錢這件事沒有太大的興趣,我一個人能花多少?他那種生活方式不適合我,況且年紀也差太遠了。」
母親怔怔地出神。
「媽媽,你在想什麼?」
「當時我也是這麼想。」媽媽笑,「現在你又這麼想。」
我伸個懶腰,「我要去憩一會兒,昨夜沒睡好。」
「有人找你該怎麼說?」
「睡了。」我說。
醒來是七點多,張媽跟我說母親出去了,何先生的司機送了禮物來,她取出給我看,我打開盒子,是一只鑽表,最新的復古式樣。
我覺得應該有點表示了,明天我一早就得與何錦申說明這件事︰我們可以做忘年之交,但進一步就不必,我不能接受他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