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我會置一間原木鄉村屋,住在那里不問世事。」
「我可以來探你嗎?」
「歡迎之至。」
「合同做好沒有?」
「明早交給你。」
我睡得不好,夢中看見一個赤足幼兒走來走去,他有點髒,穿得十分臃腫,像是冬天家中沒有暖氣的貧童,小小扁腳已經長滿了厚繭。
「你是誰?」我輕輕問他。
小孩還不夠一歲,不懂言語,只是笑嘻嘻。
我醒了。
有人一早在門外掀鈴。
我披上浴袍去開門,山口站在門外。
他的頭發已剪成平頭,而且染回黑色,看上去正氣沉著,居然有三分似華裔。
他模模頭頂,「怎麼樣,還順眼否?」
絕對是大犧牲。
「至少贏了那長發兒一招。」
「平白無辜討厭人家干什麼?」
「是我,我一向看不起這種靠家勢受抬捧五谷不分的人物。」
「這是合約,你帶回去研究吧。」
「跟我一起回東京去。」
我搖頭,「我並非東洋迷,對于你們的流行曲電視劇一無所知,我只曉得源氏物語是世上第一部小說,還有珍珠港事件引起原爆。」
山口不服貼,「你故意抗拒。」
「說也奇怪,我甚至不是特別喜歡日本食品。」
「你想標新立異耳。」
「不不不,我也有欣賞日人的地方,至少你們的前輩不會動輒對今日的流行小說嗤之以鼻︰噫,根本寫不過芥川龍之介,咦,比不上川端康成,你們各有各做,各有各抄,十分平和。」
「誰說的,每個月均有八百本新書面世,打個頭破血流。」
「回去為我努力推廣,時機到時我會來看你。」
他忽然醒悟,「這叫什麼,呵對,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卻說︰「這次我見到你,你也認識我,不要小器想到斤斤計較。」
「奇怪,自修,你好似對男性完全沒有尊重。」
我反問︰「尊重一個人因為他的性別而不是他的人格,為什麼?」
「你是我見過最囂張的女子。」
我的自信,在他眼中,自然化作跋扈。
我學著日女打躬作揖,「嗨,嗨,多謝指教,請多加提拔。」
他啼笑皆非的看著我,「這樣野性不馴,卻不是沒有文化,奇哉。」
「你想要听話崇日的寫作人,我立刻可以給你推薦十個八個。」
「都是美女嗎?」
「美男也有。」
他舉起雙手,「我投降,說不過你的一張嘴。」
我看著他,「險勝。」
「莊自修,不知多少華文作者把作品自費譯為日文大綱到處聯絡東京出版杜。」
我微笑,「其志可嘉。」
「你這個人胸無大志。」
我拍手,「至少我不會志大才疏。」
在頂尖商業社會長大的我,一早已了解到勞資雙方不過互惠互利,誰也毋需愛上誰,有利可圖,關系一定固若金湯,無謂自作多情。
我送走了山口,在飛機場,他仍感蹺蹈,「我的投資是否正確呢?」
我告訴他︰「書本售銷量很快會給你正確答案。」
「你說得對。」
忽然之間一大堆游客涌至,人潮沖散了我與山口。
我推開身前身後的人四處張望,偏偏不見了他。
我還沒有說再見呢,一急,不由得喊起來︰「明,明。」
身邊有人輕輕答︰「在這里。」
我松口氣,態度又強硬起來,「山口,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靜默一會兒說︰「已經愛上你的我避無可避。」
他握著我的手,我們坐在長?上直至最後一分鐘,再也沒有講話,也沒有松手。
時間到了,他吻我的頭頂,「再見,怪獸。」
我朝他擺擺手,他依依不舍離去。
好的出版杜到什麼地方去找,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也並非每個人都談得來,我們簡直有說不完的話題,即便到了極地,一茶或一酒在手,都可以快樂地消磨經年時光。
至討厭把工作與感情混在一起的我知道必需要作出抉擇。
棒了一日,又回到飛機場去。
元立親自來接我。
一上車,我意外︰「姑媽呢?」
「已經出發了。」
我失望,「她說要見我?」
「沒有,她已經與你道別。」
「那麼,我純是送你。」
元立笑一笑,「幾時來與我母子團聚?」
「一放假就來。」
「你工作自由,何需告假。」
我看看他,「你真是個小孩子。」
他也看看我,「所以不曉得下台,不識趣地拆穿你的借口。」
「我需要時間考慮清楚。」
「你已經工作超過十年,其中酸甜苦辣,頗知一二,听說有時稿件交出後半年尚未收到酬勞,追討之余還被編輯部嘲弄看得個錢字太重?」
他倒是四處去打听過了。
我緘默。
「到我這里來,我可叫你揚眉吐氣,國際聞名。」
「那其實並非我最想要的事。」
「你最渴望的是什麼?」
「我最最最最想要的是男歡女愛,快樂人生。」
元立微笑,「這麼坦白。」
我送他到票務部,還來得及看到姑媽忖運的整套行李。
避家走過來,「莊小姐,這是給你的。」
小小一個絲質包裹,觸手十分輕軟,打開一看,不禁唉呀一聲。
這正是那件小小的野山羊毛圍巾制成的背心,杏友姑媽穿看它不知熬過多少月夕共花朝,今日,她交了給我。
背心光潔如新。
我連忙穿上它,絲巾則輕輕系在腰間。
避家笑說︰「莊小姐有空來看我們。」
「一定會。」
時間到了。
我與元立緊緊擁抱。
一個人回家途中覺得無限寂寥。獨身生涯不好過,一切守秘,得意與失意事均不宜張揚,一說出來,都惹人恥笑,所以最終都很快結婚了。
回去看到山口的口訊︰「一轉背已經想念你。」
我靠在牆上,輕輕撫模杏友姑媽送的背心,如果它會說話,不知可以告訴我多少事。
我一定會好好保存它,一代一代傳下去。
傍誰呢,思明或思健的女兒?忽然又不覺得一大班親戚討厭了。
天天這樣寫寫寫,必定有一日會覺得煩膩的吧,平時花費巨,又無退休金,老大後怎麼辦呢?
耳畔忽然听得一陣隱約的音樂聲。
我走到露台去看個究竟,只見對鄰的陽台上有少男少女正在跳舞,欄桿上放著一只小小收音機,剛好播放音樂呢。
他倆約十五六年紀,可能趁家長外出偷偷約會,小臉貼小臉在跳慢舞。
兩張濃眉大眼的臉同樣秀美,嘴唇都是粉紅色,輕輕接觸,我微笑躲在一角偷窺。
忽然音樂轉了,有人輕輕唱︰「你是我生存的因由,我所擁有都願意奉獻,只為求你愛慕,直至河水逆流而上,年輕世界不再夢想,直至彼時我深愛你……」
我的微笑轉為悲涼。
我已經過了戀愛季節,不再相信山盟海誓,海枯石爛,我此刻所想,不外是這兩個我喜歡又喜歡我的男生之中,誰對我將來的生活更有益處。
呵現實已將我逼成一個經濟學家。
我深深羞慚。
我輕輕離開露台,回到書桌前面,動筆寫愛情小說。
多麼諷刺。
我有無告訴過你,終其一生在嫣紅佷紫花叢中穿梭的蝴蝶,原屬色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