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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爛 第25頁

作者︰亦舒

「羅夫先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我是莊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點呆滯,半晌,黯然說︰「驟眼看,真會誤會你是莊杏友,原來姑佷可以這樣相像。」

我不禁問︰「真的酷似?」

他點頭,「尤其是臉上那一絲茫然。」

我笑,「我剛睡醒,所以有點手足無措,不常常這樣。」

他端詳我,「是,你調皮活潑得多。」

他四周圍打量一會,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給你。」

「一定是杏子告訴你我喝這個。」

「不錯。」

「杏子有病。」

我難過得垂首,「是。」

他又說︰「你不高興的時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歡?」

他頷首,「我出盡百寶,未能使她開顏。」

「她現在心情不錯。」

我對阿利羅夫比較客氣,誠意與他對話。

當下他說︰「那是因為她已與孩子團聚。」

「羅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圍顧環境︰「沒想到用中文寫作也可以維持這樣高生活水準。」

「我比較幸運。」

阿利忽然問我︰「你可怕窮?」

「怕,人一窮志即短,樣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會不會因此出賣靈魂?」

我微笑︰「絕不。」

「你們這一代重視真我。」

「羅夫先生,你約我見面,就是為看談論靈魂與?」

他終于講出心中話︰「自修,听說你在寫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會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嗎?」

「我只得一個比較詳細的大綱,許多細節,還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紹英文出版商給你。」

我沉默。

他們都想得到原稿,為什麼?「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譯為英語,包裝出售,是可住到法屬利維拉,與王子公主來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過這種豪華享樂生活,可是我得聲明,故事里並無你營業秘密,也沒有損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會兒才問︰「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愛我?」他伸長了脖子。

我殘酷地答︰「不。」

他頹然垂首,突現蒼老之態。

「羅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經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會打滾,無比心酸。」

「你說得對。」

「自修,請考慮我的建議。」

「拙作哪里有什麼價值。」

他笑,「你的機智靈活,勝杏子百倍。」

「我把這當作褒獎。」

他當然也看到了客廳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來告辭。

到了門口又再轉過頭來,「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時才會想到我這種男人?」

我有點難過,端詳他一會兒,「誰說的,像你這般有財有勢的男士在都會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亂情迷。」

他嗤一聲笑出來,過一刻才說︰「你的小說一定相當精采。」

我點頭,「許多讀者都如是說。」

他伸手在我頭頂掃幾下,擾亂我的頭發。

我松一口氣,關上大門。

到了今天,他還想追尋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樣愛我一輩子,不管是誰都可以。

心最靜的時候,元立的電話來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桅子花?」

「我有個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對你的愛惡,了如指掌。」

我想起來,「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辭世。」

「你姑媽周星芝呢?」

「她長居新加坡,與我們沒有太多往來。」

「童年時可有想念母親?」

「很遺憾,沒有,我一直以為王女士是我媽媽。」

「她很喜歡你?」

「溺愛。」

「你真幸運。」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媽今天如何?」

「我這就去看她。」

我叮囑說︰「你在她面前,多提著我,那麼她想起來便會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鈴,我得去看看是誰。」

放下電話,去打開門,嚇一跳,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是誰,他也知道我是誰,互相凝視半晌,在同一時間伸出手來緊緊握住。

「山口。」

「莊!」

他約三十來歲,高大強壯,身段統共不像東洋人,頭發染成棕黃色,十分時髦地穿著爬山裝束,談不上英俊,可是充滿自信,有男子氣慨。

我先問︰「見了面,有無失望?」

「你漂亮極了,超乎我想象,對,你對我感覺如何?」

「請進來說話。」

他拖著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圍打量過,大聲道︰「嘩,沒想到你還這樣富有。」

「哪里哪里。」

他訴苦︰「所以對我們不啾不睬。」

「你訂了哪間酒店?」

他自己到廚房找飲料,「中文寫作酬勞可以提供這樣妥善的生活嗎?」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礦泉水,「喂,你叫我來,當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給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騙我。」

我攤攤手,「照片中人比我標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極多人進出,你不會喜歡。」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們是手足。」

「我沒說過我有男友。」

他忽然問︰「那些小說,都是你寫的嗎?」

「怎麼樣?」

「你不像願意苦苦筆耕的女子。」

「這是褒是貶?」

他在客房張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遺余力捧紅你。」

我訕笑。

我把臉趨到他面前,「我自信才華蓋世,何需死捧。」

他枕著雙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說難找,我早已愛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踫見像你那麼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頭散發天天死寫,毫無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處?」

「咦,這不是你意願嗎?」

第十章

「我已經訂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進為退,抑或以退為進?」

他懊惱,「又輸了一著。」

我笑,「沒有人同你斗。」

「沒想到你坦蕩蕩,如斯大方。」

「你應當為你這小人之心羞愧。」

「這樣好了,我白天住你處,晚上回酒店。」

「我們先談正經事,譬如說,出版合約。」

「先帶我出去跳舞。」

「我從來不與染金發男子上街。」

再說,男性的頭發怎麼會變成今日這樣,老實的平頂頭與斯文的西式頭到什麼地方去了。

誰知他回答︰「我也許久沒有約會黑發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發女郎?」

他連忙解釋︰「今日東方女都嫌黑色沉悶,添些別的顏色。」並非外國人。

「關于合約─」「好,一本一本簽使我們覺得不大自在,請你把全體作品授權給我吧。」

我搖頭,這等于賣身,這些年來,我已變成談判專家,怎麼肯做這樣吃虧的事。

「得到全部版權,才能放心捧你。」

這話我已听過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揚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紅,他將來,還要捧誰與誰。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對他維持基本禮貌。

「你不相信?」

「貴出版杜規模不算大,志氣卻很高。」

「我做給你看。」

「別賭氣,無論什麼事,做給你自己看已經足夠,千萬別到街上亂拉觀眾。」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里也充滿這種論調,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調侃他,「你的英語說得很好,不枉染了黃發。」

「在我國,女子無論如何不會用這種口氣跟男性說話。」

我笑,「是嗎,恕我孤陋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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