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夫先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我是莊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點呆滯,半晌,黯然說︰「驟眼看,真會誤會你是莊杏友,原來姑佷可以這樣相像。」
我不禁問︰「真的酷似?」
他點頭,「尤其是臉上那一絲茫然。」
我笑,「我剛睡醒,所以有點手足無措,不常常這樣。」
他端詳我,「是,你調皮活潑得多。」
他四周圍打量一會,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給你。」
「一定是杏子告訴你我喝這個。」
「不錯。」
「杏子有病。」
我難過得垂首,「是。」
他又說︰「你不高興的時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歡?」
他頷首,「我出盡百寶,未能使她開顏。」
「她現在心情不錯。」
我對阿利羅夫比較客氣,誠意與他對話。
當下他說︰「那是因為她已與孩子團聚。」
「羅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圍顧環境︰「沒想到用中文寫作也可以維持這樣高生活水準。」
「我比較幸運。」
阿利忽然問我︰「你可怕窮?」
「怕,人一窮志即短,樣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會不會因此出賣靈魂?」
我微笑︰「絕不。」
「你們這一代重視真我。」
「羅夫先生,你約我見面,就是為看談論靈魂與?」
他終于講出心中話︰「自修,听說你在寫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會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嗎?」
「我只得一個比較詳細的大綱,許多細節,還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紹英文出版商給你。」
我沉默。
他們都想得到原稿,為什麼?「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譯為英語,包裝出售,是可住到法屬利維拉,與王子公主來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過這種豪華享樂生活,可是我得聲明,故事里並無你營業秘密,也沒有損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會兒才問︰「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愛我?」他伸長了脖子。
我殘酷地答︰「不。」
他頹然垂首,突現蒼老之態。
「羅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經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會打滾,無比心酸。」
「你說得對。」
「自修,請考慮我的建議。」
「拙作哪里有什麼價值。」
他笑,「你的機智靈活,勝杏子百倍。」
「我把這當作褒獎。」
他當然也看到了客廳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來告辭。
到了門口又再轉過頭來,「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時才會想到我這種男人?」
我有點難過,端詳他一會兒,「誰說的,像你這般有財有勢的男士在都會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亂情迷。」
他嗤一聲笑出來,過一刻才說︰「你的小說一定相當精采。」
我點頭,「許多讀者都如是說。」
他伸手在我頭頂掃幾下,擾亂我的頭發。
我松一口氣,關上大門。
到了今天,他還想追尋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樣愛我一輩子,不管是誰都可以。
心最靜的時候,元立的電話來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桅子花?」
「我有個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對你的愛惡,了如指掌。」
我想起來,「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辭世。」
「你姑媽周星芝呢?」
「她長居新加坡,與我們沒有太多往來。」
「童年時可有想念母親?」
「很遺憾,沒有,我一直以為王女士是我媽媽。」
「她很喜歡你?」
「溺愛。」
「你真幸運。」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媽今天如何?」
「我這就去看她。」
我叮囑說︰「你在她面前,多提著我,那麼她想起來便會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鈴,我得去看看是誰。」
放下電話,去打開門,嚇一跳,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是誰,他也知道我是誰,互相凝視半晌,在同一時間伸出手來緊緊握住。
「山口。」
「莊!」
他約三十來歲,高大強壯,身段統共不像東洋人,頭發染成棕黃色,十分時髦地穿著爬山裝束,談不上英俊,可是充滿自信,有男子氣慨。
我先問︰「見了面,有無失望?」
「你漂亮極了,超乎我想象,對,你對我感覺如何?」
「請進來說話。」
他拖著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圍打量過,大聲道︰「嘩,沒想到你還這樣富有。」
「哪里哪里。」
他訴苦︰「所以對我們不啾不睬。」
「你訂了哪間酒店?」
他自己到廚房找飲料,「中文寫作酬勞可以提供這樣妥善的生活嗎?」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礦泉水,「喂,你叫我來,當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給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騙我。」
我攤攤手,「照片中人比我標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極多人進出,你不會喜歡。」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們是手足。」
「我沒說過我有男友。」
他忽然問︰「那些小說,都是你寫的嗎?」
「怎麼樣?」
「你不像願意苦苦筆耕的女子。」
「這是褒是貶?」
他在客房張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遺余力捧紅你。」
我訕笑。
我把臉趨到他面前,「我自信才華蓋世,何需死捧。」
他枕著雙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說難找,我早已愛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踫見像你那麼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頭散發天天死寫,毫無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處?」
「咦,這不是你意願嗎?」
第十章
「我已經訂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進為退,抑或以退為進?」
他懊惱,「又輸了一著。」
我笑,「沒有人同你斗。」
「沒想到你坦蕩蕩,如斯大方。」
「你應當為你這小人之心羞愧。」
「這樣好了,我白天住你處,晚上回酒店。」
「我們先談正經事,譬如說,出版合約。」
「先帶我出去跳舞。」
「我從來不與染金發男子上街。」
再說,男性的頭發怎麼會變成今日這樣,老實的平頂頭與斯文的西式頭到什麼地方去了。
誰知他回答︰「我也許久沒有約會黑發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發女郎?」
他連忙解釋︰「今日東方女都嫌黑色沉悶,添些別的顏色。」並非外國人。
「關于合約─」「好,一本一本簽使我們覺得不大自在,請你把全體作品授權給我吧。」
我搖頭,這等于賣身,這些年來,我已變成談判專家,怎麼肯做這樣吃虧的事。
「得到全部版權,才能放心捧你。」
這話我已听過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揚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紅,他將來,還要捧誰與誰。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對他維持基本禮貌。
「你不相信?」
「貴出版杜規模不算大,志氣卻很高。」
「我做給你看。」
「別賭氣,無論什麼事,做給你自己看已經足夠,千萬別到街上亂拉觀眾。」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里也充滿這種論調,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調侃他,「你的英語說得很好,不枉染了黃發。」
「在我國,女子無論如何不會用這種口氣跟男性說話。」
我笑,「是嗎,恕我孤陋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