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教會我別理閑人說些什麼。」
「可是這件事對我有益,我想結婚。」
他說得那樣坦白,杏友笑了出來。
「來,別害怕,我答應你那只是一個小小婚禮。」
「一千位賓客對羅夫家說也是小宴會。」
「那麼,旅行結婚,一個人也不通知。」
「媽媽會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馬上與夏利遜談談。」
阿利見她轉變話題,暗暗嘆口氣,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話題。
安妮進來,「莊小姐,看看這個模特兒的履歷。」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個唐人娃,黑眼圈,厚劉海,名字索性叫中國,姓黃,客串過舞台劇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說︰「我在找一個國際性,真正不靠雜技可以站出來的模特兒。」
阿利抬起頭來,「外頭已經多次說你成名後不欲提攜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聳聳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對安妮說︰「請黃小姐來一趟,囑她別化妝,穿白T恤牛仔褲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現了。
長得秀媚可人,嘴層與下巴線條尤其俏麗,比相片中膿妝艷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麼?」
「黃子揚。」
「好名字,從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國人,試用期三個月。」
「謝謝莊小姐。」
杏友同安妮說︰「請安東尼來化淡妝,頭發往後梳,讓吏提芳拍幾張定型照。」
說完之後,自己先吃驚,為什麼?口氣是如此不必要地權威,像一個老虔婆。
她躲到角落去,靜靜自我檢討,這簡直是未老先衰,有什麼必要學做慈禧。
轉身出來之後,她的臉色詳和許多,也不再命令誰做些什麼。
餅兩日夏利遜律師帶了一位行家出來見他們。
那位女士是華裔,叫熊思穎,專門打離婚及撫養權官司,據說百戰百勝,是位專家。
她一听杏友的情況,立刻拍案而起,「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杏友低頭不語。
阿利緊緊握住她的手。
熊律師鐵青著臉,「始亂終棄,又非法奪取嬰兒,這戶人家多行不義,踫到我,有得麻煩,莊小姐,那年你幾歲?」
「十九歲。」
「果然被我猜到,你尚未成年,這場闢司可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定是這樣,」熊律師按住她的手,「對你有好處,可以爭取哀養權。」
杏友蒼茫地低下頭。
阿利同律師說︰「你看著辦吧。」
熊律師頷首,「我一定替你討還公道。」
杏友抬起頭,想很久,沒有說話。
此時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受盡委屈窮女孩的影蹤,舉手投足,她都足一個受到尊重的專業人士。
想忘記丟下過去,也是時候了。
把舊瘡疤重新拾起來有什麼益虛?
熊律師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在這要緊關頭輕輕說︰「是你的,該歸你所有。」
杏友終于點點頭。
這一封律師信對周家來說,造成的殺傷力想必像一枚炸彈。
因為數天之後,對方已經主動同莊杏友聯絡。
先由莊太太打電話來,「杏友,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決?」
杏友不出聲。
「杏友,周夫人想與你親自談一談。」
「我不認識她。」
「杏友,這是我求你的時候了。」
「伯母,你同他們非親非故,一直以來不過是生意往來,現在,你應站在我這邊。」
「我何時不偏幫你?說到底,鬧大了,大家沒有好處,孩子首當其沖,左右為難,你把你要求說出來,看看周氏有無方法做到。」
杏友叮出一口氣。
「下星期一,周家司機會來接你。」
熊律師頭一個反對,「你若去見她。我就雛以辦事。」
杏友不出聲。
熊律師異常失望。
杏友沒有赴約,周夫人卻親自到羅夫廠來找她。
下雨的黃昏,杏友正與阿利爭執。
「不要為省一點點料子而把紙樣斜放,衣服洗了之後,會得走樣,縫線移到胸前,成何體統。」
阿利答︰「莊小姐,通行都普遍省這三吋布,一萬打你說省多少成本。」
「我是我,杏子塢。」
「你吹毛求疵,有幾個人會洗凱士咩毛衣?」
「我。」
阿利舉起雙臂投降,「我真想與你拆伙。」
他走出辦公室。
就在這時候,周蔭堂夫人在門口出現。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世上已千年,人人歷盡滄桑,她卻依然故我,保養得十全十美。
杏友一眼把她認出來,「請坐。」
「那我不客氣了。」
「喝些什麼呢?」
「那紙包隻果汁就很好。」
「不不,我叫人替你湖茶。」
杏友叫安妮進來吩咐她幾句。
周夫人微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杏友也微笑,「不止三日了。」
她立刻開門見山,「杏友,我收到你的律師信。」
杏友欠欠身,表示這是事實。
「杏友,為什麼,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記嗎?」
杏友征住,沒想到她在必要時會那樣幽默。
「有話好好說,你想要什麼,可以告訴我。」
這時,雨勢忽然轉太,天空漆黑一片,雷聲隆隆。
接看,電光霍霍,不住打轉,像是采射燈在搜索大地,怪不得古時人們一直以為那是天兵天將要把罪人撤出來用雷劈殺。
丙然,格隆隆一聲震耳欲龔的轟天雷,廠里的燈光閃兩閃,歸于黑暗。
呵打斷了電線。
因為尚有街燈,不致于伸手不見五指,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她輕輕站起來。
這時,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她完全無動于中。
「杏友,我問你要什麼?」
安妮敲門,「莊小姐可需要蠟燭?」
周太太先轉過頭去,「不用,我們有事要談。」
杏友輕輕開口︰「我想采訪元立。」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上天幫了她的忙,那樣她更方便說話。
「怎麼樣采訪?」
「無限制采訪。」
周夫人一口拒絕,「不可以,你自由進出,會影饗元立情緒,防礙他生活及功課。」
「我是他母親。」
「你不錯是生母,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權利,因為你未能盡義務。」
「當年我沒有能力。」
「在他出生之前你應當設想到道一點。」
杏友沒有退縮,「我沒有設想到的是有人會欺騙我,接著遺棄我。」
周夫人語塞。
棒一會兒她說︰「杏友,你已名成利就,何苦還來爭奪元立,猶太人對你不薄,不如忘記過去,重新組織家庭。」
「我只不過要求見他。」
「我可予你每月見元立一次,由我指定時間地點。」
杏友答︰「我不能接受。」
「兩星期一次,這是我的底線,我可隨時奉陪官司,我並不怕麻煩,我怕的只足叫五歲的元立出庭作證,會造成他終生創傷,你若認是他生母,請為他著想,不要傷害他。」
杏友頹然。
這時,安妮推開門來,放下一盞露營用的大光燈,室內重見光明。
杏友抬起頭,看見周夫人臉色鐵青,握緊了拳頭,如臨大敵。
「杏友,你是個太忙人,兩周一吹采訪,說不定你也抽不到空。」
「采訪時間地點,無論如何由我作主。」
周太太忽然累了,「杏友,我不妨對你清心白說,我媳婦王慶芳不能懷孕,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孫兒,我縱使傾家蕩產,也會與你周旋到底,我不會讓他跟著猶太人生活。」
「杏友,我倆當以元立為重。」
杏友靜下來。
天邊的雷聲也漸漸隱退。
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額角上青筋暴綻,面目有點猝猝。
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臉容也好不到那里去。
忽然之間她輕輕問︰「元立幾時開始彈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