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于家族聚會,我一向沒有多大興趣,通常在農歷年前幾天,大伯伯會叫伙計逐家打電話命我們參加。
祖父母已經老老,不理閑事,大伯伯以長者自居,很喜歡端架子,人到齊了,他便會自豪地自白︰「莊家上下我讀書最少,可是,大家年年在我處聚頭,真是我面子——」
五十多人,四代同堂,人人無異議,只得我一人听得不耐煩,慚慚不願上門去。
況且,食物又欠佳,擺滿一桌子,都是坊間餐館叫來的自助西菜,膩答答的薯茸沙律、炸冷藏雞腿、蕃茄醬意大利面,都藏在錫紙盤子里,隨時可以扔進垃圾筒。
我們這一代經濟獨立已經良久,閑來對美食已有深刻研究,誰還踫這個,通常餓著肚子等散會去吃別的。
今年,這個大日子又到了。
我同爸媽說︰「我不想去。」
「去見見祖父母也是好的。」
「真受罪︰‘莊家上下我讀書最少’─」
「這是真的,他自小出來學做生意,所以廣生出入口可以做到今日,韓戰時期他不眠不休,幫祖父掙身家,大家都有得益。」
我微笑,「爸真正友愛。」
媽看老伴一眼,不出聲。
我指出真相︰「爸靠獎學金在英國讀了十年書,念的是機械工程,在大學任教三十年,同廣生出入口行有什麼關系。」
爸卻說︰「你想想,沒有大伯伯,我走得那麼容易嗎?」
我說︰「那天我真的有事。」
母親轉過頭來看著我,「去年你已經缺席。」
我攤攤手,「親戚年年見了面都比長短闊窄,認真嗆俗,我受不了。」
「到時你自已出現。」
華人親戚網之復雜,也不要去說它了,祖父莊國樞一共三兄弟,他最小,兩位兄長已不在人間,他們的子女,卻與我父親同輩,我叫他們表叔伯或是表姑媽,至于表叔的子女,則是我的表兄弟姐妹。
我爸也是三兄弟,他們的子女,卻是我的堂兄弟姐妹,又親了一層。
與我最談得來的,本來是三叔的兩個女兒思健與思明,最近因工作忙,慚慚也比較生分。
不過,去見見祖父母仍然值得。
母親叮囑︰「切勿穿得黑鴉鴉。」
我沒有紅衣。
紅色是小孩以及老婦穿的顏色︰不甘寂寞,先聲奪人。
這時,母親忽然問父親︰「听說杏友回來了。」
「是,衣錦還鄉。」
我好奇心頓生︰「誰,誰是杏友?」
母親笑著紅轉過頭來,「虧你自翔眼觀四面,耳听八方,杏子塢時裝你听過投有?」
我聳然動容,「那是紐約近十年冒起來的一只針織牌子,已經名馳國際,老朋是華人,姓莊,她的設計從不以東方熱作題材來嘩眾取寵。」
母親看著我,「說得好。」
「姓莊,她是─?」我驚喜萬分。
「正是你表姑媽莊杏友。」
「嘩,我去,我一定會參加這次聚會。」
案親搖頭,「听听這個口氣,還說人家勢利。」
「莊杏友的確是個傳奇人物。」
「為什麼忽然回來?」
「葉落歸根。」
「她年紀比你還小。」
案親答︰「听說身體不大好,回來休養。」
我贊嘆︰「在紐約成名,可以說是真正成名。」
案親看著我,「一步步來,我女兒莊自修在本市也是個響當當的名字。」
我听了哈哈哈大笑起來。
堡作到過年照例太忙,到那日。急景殘年,西伯利亞又萊了一股寒流,令人精神萎靡。
想到可以見到名人莊杏友,我還是抖撤精梆,打扮整齊,去到大伯伯家。
不是我遲到,而是他們都早到。
一年不見.莊家又添了兩名嬰兒,胖嘟嘟,握緊小拳頭,躺在褪袱里,表情似有點不甘心,看上去更加好玩。
我對生命一向悲觀,可是也不得不承認幼嬰可愛,免這個世界沉淪。
我打趣兩位堂兄︰「這麼會生,將來還哪里輪到我們分家產。」
二伯伯笑︰「自修已是大作家,還同女乃娃爭身家?」
我拍拍胸口︰「每吹听到作家二字,真嚇一跳,最好飲酒壓驚。」
二伯伯說︰「家裹只有你一人做文藝工作,自修是莊家奇苞。」
二伯伯是名公務員,性格平和,我相當喜歡他。
當下我說︰「你已有六名孫子,多好福氣,我爸只得我一個。」
那邊有人叫︰「自修來了沒有,祖父想見自修。」
我連忙找到書房去。
經過客廳,正好听到大伯伯在那里同孩子們演說︰「莊家上下我讀書最少─」
他不喜歡讀書才真,怪得了誰。
不過這些年來,租父母全賴他照顧,與他同住,也就算勞苦功高了。
在走廊里踫見三嬸母,織錦棉懊,翡翠耳環,照例宮白的厚粉,看到我微微笑,「淯,大老倌來了。」
我只是陪笑。
除此之外,還能怎麼樣,到底是長輩,動彈不得。
「思健思明在露台喝茶。」
「耽會我去找她們。」
「自修你成為大作家之後也不大來我們家了。」
我唯唯喏喏,垂直手,彎著腰。
三嬸母終于放過我,走向客廳去了。
我走到書房,看見祖父母正在對奕。
我自心里替他們高興,近九十高齡,仍然耳聰目明,可是又懂得在適當時候裝胡涂,凡事不過問,閑來游山玩水,不知多開心。
「喂,自修來了。」
「自修過來坐下。」
我坐到祖母身邊。
她仍然戴看那只碧綠透明的玉燭,我伸手輕輕轉動。
「自修從二歲起就說︰「租母將來你死了,這漂亮的手燭給我」。」
我連忙站起來,汗顏至無地自容︰「祖母,我自幼就不長進,真可恨。」
「不要緊,我已寫清楚,這玉燭非你莫屬。」
我駭笑,「早知還可以要多些。」
祖父笑得咳嗽,「那麼多孩子,就是自修會逗我們笑。」
「她早已自立門戶,誰也不怕。」
我只得笑,「近幾年你們也不擺壽筵了。」
「你大伯伯怕一提醒我們有幾歲,我們一驚,就急著要走。」
「是嗎?」我詫異,「看不出大伯伯有這般好心思。」
祖父說︰「一個人打理財務久了,難免俗氣。」
我連忙說︰「我最近也知道經濟實惠是種美德。」
祖母笑︰「你出去玩罷,弟兄姐妹在等你呢。」
我心裹掛住一個人︰「杏友姑媽來了沒有?」
「誰?」
「我自己去找。」
兩老的世界已變得至明澄至簡單,他倆只看到對方,並且珍惜每一刻相聚的時間。
穿金戴銀的思健迎上來︰「自修你在這里。」
她打扮日趨老氣,還看與她母親相似。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大伯處,這些孩子們鬼哭梆號,討厭到極點。」
我只是陪笑。
「看你的環境,就知道你混得還真不賴。」
「思健,你是大家闔秀,說話口氣怎麼像某區小流氓。」
「我不想與社會月兌節,否則再過幾年便成老小姐了。」
如此怨天尤人,實難相處。
「你見到杏友姑媽嗎?」
「誰?」
都好象沒听過這個人似的。
我抬起頭,看到母親被大伯母纏住,不知在說什麼,連忙過去解圍。
「都由我們服侍,一天三餐,上午下午點心,晚上還有宵夜,每日不停地吃,光是洗碗就得雇一個人,你們不知道老人有多疙瘩。」
我連忙叫︰「媽,媽,有電話找你。」
大伯母拉住母親,「你說,將來出入口行判給我們,是否應該。」
母親連忙說︰「自修找我有事。」松一口氣。
我訝異,「為什麼不告訴她,我們一早就棄權?」
母親笑而不答。
「杏友姑媽在什麼地方?」
「咦,一晃眼不見了她。」
客廳煥熱,我避到露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