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見過她?」她試探地問。
陳旺終于答︰「不是我,另外有人與她說過話。」
「她怎麼樣?」「十分潦倒憔悴。」「什麼?」世貞不置信。
陳旺忿慨地說︰「已經超過廿一歲,誰也不用對她負責,與豺狼虎豹打交道,當然有一天會被吞噬。」世貞無故嚇出一身冷汗。
這時秘書敲門進來,「王小姐,童先生問你到了公司怎麼還不去見他。」
「我馬上就來。」她捉住陳旺還有話問。
陳旺站起,「王小姐你有事。」
「不,不,告訴我是哪位同事見過她。」
「那位同事可沒有辭職,恕我不方便提供名字。」
「阮祝捷現在住何處?」「一間女子公寓。」
「把名字告訴我。」陳旺看著世貞,「如果可以幫你,未免不是好事,那是環球公寓。」「謝謝你。」陳旺低下頭,「我至今尚愛她,不過得意或落魄,她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我。」語氣中有無限淒酸,世貞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
秘書又敲門,世貞揚聲︰「來了。」童保俊面對著落地玻璃窗,微慍道︰「同誰說那麼久?」世貞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好。
童見沒有回音,轉過頭來。
世貞不知怎地,像是怕他襲擊她,退後一步。
「我找你好幾次都找不著,人到什麼地方去了?」世貞輕輕坐下來。
「派你出差,是想你多取點經驗。」世貞凝視他。
童保俊發覺世貞神情不對,「可是嫌我對你太嚴峻?」世貞輕輕說︰「我想家。」
「也難怪,你從未出過門。」世貞說下去︰「一日,我做夢,回到從前父母的家,看到他們正坐在桌前吃晚飯,他們都還年輕,黑發,沒有笑容,低頭扒飯,一起坐的還有兩個小女孩,看仔細點,咦,不是我與姐姐嗎,我站在那,貪婪地看了很久,然後,夢醒了。」童保俊為之惻然,「你想回到他們的懷抱里去?」「我不知道,童年生活十分艱苦,時常覺得肚餓,發育時期好像永遠吃不飽。」這一下子把話題支開了,童保俊忘了教訓她,窗外正下雨,他開亮了燈。
「你回家休息吧,下了班一起吃飯。」世貞很慶幸過了這一關,答聲是,立刻轉身走,像自校長室解放的頑童。她需要的是時間。
查電話簿,她找到兩間環球女子公寓,一家在游客區,規模相當大,問過月租接近六位數字,世貞下意識知道阮祝捷不會住在那。她還是去了。
避理員帶她三觀泳池及健身室,介紹面對海港的房間,她查問住客中有無阮祝捷,答案是意料中的無此人。
另一間環球公寓在中等住宅區,條件差好多,不過還算干淨,世貞略為放心。
即使如此,房租也不便宜,若要人住。薪水去掉一半,小小房間連浴室,附簡單廚房設備可以做咖啡或茶,單人床,有人代為收拾。
完全不似一個家,方便是方便,可是感覺上有點淒涼。
她回到接待處,說︰「我找阮祝捷小姐。」服務員根本不用查住客名單,順口答︰
「阮小姐出去了。」可見是熟客。
「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不一定,請問訪客是誰,我代你留言。」「她住幾號房間?」「我們不便透露。」「那,我下午再來。」童保俊竟把阮祝捷丟在這里。
世貞頹然,將來,要是她不听話,下場大概也必定相似,耽擱三五載,到了廿七八歲,青春跟蹉跎殆盡,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她在附近餐廳喝了一杯黑咖啡,發覺手心一直在冒汗,阮祝捷同童氏兩兄弟,究竟是什麼關系?她快可以見到她,屆時,如何開口問她?
世貞放下茶資,回到環球公寓。
服務員十分客氣,「阮小姐剛回來,正在那邊看信。」世貞轉過頭去,心卜卜跳。
只見一個身型碩健的女子背著她,正低頭查閱手上信件。
她頭發蓬松,身上衣裳顏色鮮艷,腳上鞋子已經穿舊。
不知怎地,世貞覺得地無話可說,想轉身跑走。
來不及了,那女子已經轉過頭來。一照臉,世貞怔怔地看著她。
阮祝捷完全不像照片,她個子比世貞大得多,臉容樵憔悴,眼皮臉頰都油膩浮腫,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蒼老,像是有三四十歲。
她聲音沙啞,「你找我?」世貞知道這是攀談的好機會,可是不知怎地,全身不听使喚,只管呆呆站著。
半晌,阮祝捷不耐煩了,「你找我?」她再問一次。
世貞的反應十分奇突,她轉過頭撥足飛奔,離開了環球公寓。
她嚇得不敢開口。
回到家中,世貞開了一瓶香檳喝,不知為什麼,這支高貴的汽酒味道竟比不上她從前在雅慈家喝的蹩腳加州葡萄酒。世貞漱口。
她渴望喝童式輝斟給她的琥珀色瓊漿,麻醉就麻醉好了,她不在乎。
她倒在沙發上。
忽然之間,沙發變成繩網床,童式輝微笑站著俯視她︰「醒來了嗎?」
「呵,式輝,你會說話了。」童式輝訝異,「誰說我不會講話?」
「那麼,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童式輝把她自繩網中拉起來,輕輕吻她額頭,「我是童保俊的弟弟。」
「這我知道。」
「自出生到兩歲,沒有人發現我有什麼異樣,直至入學年齡,父母發覺我對四周圍事物毫無反應興趣,才知道我生活在自己的心中。」
「可以醫治否?」他笑笑,「你認為這是一種病嗎,我反而喜歡過清靜的生活。」世貞呆呆的看著他。「你看,在我這,無憂無慮,人毋需謊言欺詐,爭名奪利。」
「可是你同外邊世界完全月兌節」童式輝溫和地打斷她,「世事紛亂,已有數千年,我與你不過短短生活數十年,此刻月兌節,與日後月兌節,完全一樣,並無分別,何必理會。」
世貞笑了,「依你說,大家遁入香格里拉,豈非一了百了。」
「誰說不是。」世貞開懷大笑,「可惜我並無條件如此灑月兌。」童式輝也笑,他看上去哪有病,只有那些為名利傷足腦筋的人才變態。
「世貞,」他忽然問︰「保俊與我之間,你會挑誰?」世貞毫不猶疑,「你。」
「為什麼?」「我不怕你。」「還有呢?」
「與你在一起是那樣開心。」童式輝握住她的手。
「式輝,告訴我,阮祝捷也作出過同樣的抉擇嗎?」這樣,童式輝的臉上忽然出現了陰影。繩床一側,世貞跌到了地上。
這一跤摔得甚重,她雪雪呼痛。
電話鈴不住響,錄音機開動,「世貞,你在家嗎,請過來應我。」是童保俊的聲音。她伸手取餅听筒。
「對不起,我累,我睡著了。」童保俊沉默一會兒,「我不好,逼得你太厲害。」
世貞賠笑,「是小船不可重載。」「我馬上過來看你。」
「我實在想早點休息。」「自明日起,你暫時上半日班吧。」
「皇恩浩蕩。」雅慈見到她的時候,嚇一大跳。
「你整個人落了形。」世貞怔怔地伸手去模自己面孔。
「怎麼搞的,失業之際倒珠圓王潤,現在薪高職優,反而皮黃骨瘦。」世貞低頭不語。「是否壓力太大?」世貞欲語還休。
「有時,某種生活如不適合你,就無謂勉強。」世貞十分為難。
雅慈試探著問︰「可否一走了之?」當然可以,但是,走到什麼地方去?離開童家,她仍然一無所有,她名下一切,都租借自童保俊,什麼都出自童氏機構,一走,即打回原形。
不,不,比原形更差,今天的她,已穿慣吃慣,再也擠不進舊日狹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