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另外一個地方,是大廈的頂樓,整個都市的燈色都在腳下。
童太太並不在,屋子像沒有人,世貞信步走進去,一邊揚聲︰「有人在家嗎?」
沒有人應她。
桌上放著飲料,杯子還是冰凍的,世貞取餅喝一口。
長窗外有水光,世貞好奇走過去,一看,她深深吸一口氣,就在大廈的三十四樓大台,有一座腰子型的泳池。
世貞啊地一聲,與整個都會的夜色共泳,這是何等奇妙。
她推開長窗走出去。「有人嗎?」她問。
忽然之間,有人自池中冒出來,笑道︰「你來了。」世貞嚇一跳,退後一步。
泳池里正是童式輝,伏在池邊,看著她。
世貞說︰「童太太叫我來吃飯。」他沒有回答,只是招手,「來,我們一起游泳。」這是世貞另外一個遺憾,她一直沒有學好游泳,但是她非常向往在私人泳池中暢泳。
最近一段日子她接觸到許多新鮮的事物,她蠢蠢欲動,想試一試新。
「我沒有泳衣。」童式輝笑了,像是揶揄她拘泥。
世貞有點不服氣,沖動,月兌下外套鞋子,蹲到泳池邊,童式輝伸出手來。
水花四濺,世貞掉進泳池里。
她看見成億上萬個細細水泡自池底冒出來,氣泡接觸到皮膚,細且軟,像千萬張溫柔的唇在輕吻似。世貞驚訝世上竟有如此舒服的感覺。
那一邊,童保俊自外頭回到辦公室,一逕走到世貞的私人辦公室。
推開門,沒有人。他問秘書︰「王小姐在什麼地方?」
「王小姐五時正就走了。」「今晚招待桑琳公司她可記得?」
「我提醒過她,她說你知道她另外有約。」童保俊將手重重放在寫字台上,「不,我不知道她另外有約。」秘書一怔,「王小姐從來十分好交待。」
「她去了何處?」
「我不清楚,希望她有留言。」童保俊到電腦前按鍵,電子信箱一點訊息也無。
他雙手忽然顫抖起來,這是極端惱怒的表現,「立刻安排人手應酬桑琳。」「童先生,你到什麼地方去?」他沒有回答,像是知道世貞下落似的,取餅外套就走,秘書愕然。在泳池,世貞往下沉,不知怎地,她並不覺得害怕,很快,足尖踫到了池底,她睜大眼楮,看到綠色與藍色的小磁磚拼出海豚圖案。
童式輝大力的雙臂將她托回水面。
她笑了,果然,他不負她所望。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另外有人緊緊拉著她雙臂,將她自水中抽出來。
世貞定楮一眼,那人卻是童保俊。他找來了。
他同世貞說︰「我們走。」渾身濕漉漉的世貞不服氣地說︰「已經下班了。」「叫你走立刻走。」這時,童式輝也自泳池上來,看到童保俊用手強拉世貞,不禁喂地一聲,伸手來格開他。
可是童保俊惱怒了,大聲吆喝︰「走開!」佣人听得爭吵聲,紛紛走出來。
童式輝本能地自衛,出手力氣大了一點,把兄長推跌在地。
一時場面混亂,世貞呆若木雞,佣人前來扶起童保俊,他嘴角已經流血。
他看了世貞一眼,背轉身,往大門走去。
走到一半,終于停了下來,並沒有回頭,可是沉聲道︰「你跟不跟我走?」世貞知道要在這一秒鐘內下決定,她的腿比她的心理智,只得跟在童保俊身後,進電梯,去到樓下。童保俊沒有看她。
涼風一吹,全身濕透的世貞打了一個冷顫。她咬緊牙關忍耐。
童保俊發話︰「這種事,不可以有第二次。」世貞這時也醒了。
她以為她是誰,竟然私自出來尋歡。
真奇怪,剛才竟似著了魔似,目中無人,心中無人,一心一意只想掙月兌枷鎖躍進水中。此刻只余一種荒涼的感覺。
童保俊說︰「回去換衣服,桑琳的人在等我們。」這一招真狠,完全像懲罰逃學的小孩,在路上抓到了,仍然得捉回課室受訓。世貞不語。
「你有十分鐘時間。」世貞一生倔強,她一言不發上樓,匆匆除下濕衣,換上干淨衣服,濕發索性束在腦後,又狠狠地抹上胭脂,拎著絲襪鞋子下樓。
她總共用了十二分鐘。在車廂,她說︰「借一借地方」,穿起襪子來。
童保俊別轉頭,只是裝看不見。
世貞最後踏上鞋子,動也不動端坐。
她是一個不甚發脾氣的女子,因為聰明,知道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多說無益。
跋到宴會,剛好來得及入席,雖然遲到,助手們把幾位客人敷衍得密不通風,他們也沒有不高興。
世貞加入戰圍,與客人談天說地,東南西北,無所不聊,又刻意對一位太太的珍珠首飾羨慕不已。她的演技,比自己想像中好得多。
輪到上菜之際,才知道體內有不隨意肌,她一點胃口也無,那也好,可以騰出空來替別人夾菜添酒加茶。宴會十分成功,飯後一直喝咖啡到打烊。
散席時童保俊與世貞站門口送客。
一天的工作終于完畢,世貞吁出一口氣,收斂了所有笑意,獨自走出去按電梯。
童保俊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話要說。
世貞那邊肩膀忽然抽搐僵硬,她內心苦笑,終于不能勉強自己,原形畢露。
她輕輕一側身子,把童的手滑到一邊。
接著,她踏進電梯,頭也不抬的走了。
回到家,恍如隔世,這是她一生人第二個最長的一天,上一次覺得時間那樣難過是母親辭世那夜,世貞記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總不會亮。
她把頭倚著車窗,略覺淒酸。
因為實在太累,一切感覺都接近麻木。
回到家,不想沐浴,終于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她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一半身子麻木。原來整夜沒有換過姿勢。
都說不卸妝入睡最傷皮膚,這種預言在三十歲之際會全部應驗,世貞連忙設法補救。童保俊那朝有事,八時一刻便回到公司。
一眼便看到世貞坐在辦公室與助理商討公事,臉上一絲化妝也無,穿白襯衫,俏麗如故。年輕真好,睡三小時與十小時完全看不出來。
他走到門口,其他同事都連忙招呼老板,可是世貞低頭看著文件,不予理睬。
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午飯前找她,親自撥電話過去,電話響半天無人接,終于助手前來說︰「王小姐出去午膳,請問哪一位我?」童保俊輕輕放下話筒。
這時他才發覺沒有王世貞在一旁是多麼的寂寞。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嘆息一聲,為了自己,不得不遷就這位小姐。
昨晚,他實在太過份了。
他打一個電話,著人送一份禮物來給世貞,希望可略作補償。
世貞並沒有吃午餐。
她趁那一點點空檔,走到水門汀森林一個小小休憩花園去坐下。
石凳上有其他人比她先到,一對是年輕情侶,只得廿歲出頭,衣著樸素,兩人合吃一客便當,卻不改其樂,一直看著對方微笑。
世貞別轉面孔,但願他倆這一點點愛的火花可以維持到中年。
另一角是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正在翻閱一份財經日報。
一切都是那樣陌生,世貞覺得格格不入,天色陰霾,像隨時會得下雨,世貞剛想站起來,有人過來坐她身邊。
那是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年輕女子,手中拎著某時裝店大減價的紙袋。
她疲倦地坐下,吃一只隻果。
世貞像是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一般,十分震驚,她若沒有進童氏,還不就是這個模樣。那女孩吃完隻果,同世貞笑笑,無奈而疲乏地向某大廈走去。
那看報的年輕人發現了世貞,目光向她打招呼,世貞佯裝看不見,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