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真容易。」
「請體諒我的情緒。」
「你一生人只顧住你的情緒。」
「你怎麼知道,你並未曾認識我一生。」
「我有種感覺我們永遠不會結婚。」他掛上電話。
我在某方面令他失望,他以為我是我的職業,但我不是。我只是周承鈺,雜志封面上的人,只是我為職業及酬勞作出之形象。
他並不明白,他認為模特兒應一日二十四小時用粉漿白了面孔隨時應召亮相,他為我的身份認識我,希望我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樣。
但是我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他對我也一天比一天失望。
我放下雜志,該如何同他開口呢。若由我先提出,他一定不甘心,姚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非得裝作由他撇掉我不可,多麼復雜。
門鈴響,我跳起來,是他追上門來了。我的天,運動衣套在身上已經有一日一夜,沒有化妝,也沒淋浴。唉,可不可以裝不在家。抑或開門見山說︰「你別再來煩我了。」于是沉下臉去應門。
是傅于琛。
他仍有全人類最使我心折的外形,等待應門,略有焦急之意。
一見到我,立刻歡愉地笑,一點不著痕跡,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像是我剛自寄宿學校回來。為著配合他的演技,我實在不甘心認輸,于是笑得比他還要愉快,含蓄,再也不會露出半絲心底事。
這樣子下去還要到幾時呢,太悲哀了,能不能除下偽裝,做回自己,抑或屆時會不可收拾,崩潰下來。
「我買了項鏈給佩霞,你來看看。」
「已經買了?她喜歡寶石大顆,設計簡單那種,她一向說買首飾不是買手工。」
「我知道。」
盒子一打開來,我訕笑,「還說知道,這是法國狄可,百分之九十是設計費。」
「這是你的。」傅于琛說。
「我?又不是我結婚。」我笑。
「你結婚時我沒送禮。」
「我早已離婚,並且袁祖康已經過身。」
他連忙顧左右而言他,「這才是送給佩霞的。」
「她會喜歡。」
我拎起重甸甸疊墜的項鏈,在脖子上比一比。
他怔怔地看著我,很久才低下頭。
我說︰「那麼好的女子,你也會放棄。」
暗于琛點點頭,「我所失去的,也不止馬佩霞。」
「記不記得所有你愛過的女孩子?」
「長得美記得,長得不美的不記得。」
「到你七十歲的時候,會不會邀請所有的女子到你住宅聚會?」
他想一會兒,「不會。」
「為什麼?」
「過去是過去,能夠忘記便忘記。」
「你真能做到完全忘記?」
他沒有回答。
「傅太太一直派私家偵探侍候你。」
「我知道。」
我倒是不介意,太多假的周承鈺,這次即使他們拍攝到真的周承鈺,也不以為意,肯定將我誤為其中一名假周承鈺。
「你快嫁入姚家了吧。」
「馬小姐告訴你的?」
「不,我自己看雜志報導。」
「我想不,他始有悔意。」
「你的意思是,你似有悔意?」
我但笑不語,深深陶醉在他的音容里。
「你打算這樣浪擲一生?」
「我的一生還沒有完呢,這樣說殊不公平。」
他搖頭。
「你總對我有偉大的寄望,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某個人的。」
「我並不要你出名,我只希望你做些正經事。」
「好好好,我去淋浴,然後出去吃飯是正經。」我說。
暗于琛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把馬小姐也叫出來,不準她帶歐陽,使她尷尬。
一邊還要指桑罵槐︰「有些女人專報異性知遇之恩,十分痴迷,對親友卻格殺勿論,當然不是說你,你是見過世面的人,不致如此。」
馬佩霞白我一眼,「你樂瘋了,有什麼事值得這樣狂。」
暗于琛坐著不出聲。
喝了兩杯,我握住馬佩霞的手,「為什麼人會長大,你仍是我們家的人,豈不是好,讓我們永永遠遠在一起。」
馬佩霞的目光滯住,充滿訝異,不,不是因為我說的話,我隨著她的眼目轉身看去,是姚永欽,賊遇見賊了,他身邊拖著一個艷女。
我連忙別轉頭,真後悔,現在想從後門溜走都來不及。
「快,」我說,「救救我,用面粉袋罩住我。」
暗于琛一邊向他們笑,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來不及了,他們正走過來。」
太太太太尷尬,這姚永欽,為什麼偷情不偷得隱蔽些。
他還要賊喊捉賊,「啊,你還是化上妝穿好衣服出來了。」語氣非常諷刺。
我低下頭,假裝沒听見。
馬佩霞笑眯眯地,有心幸災樂禍,傅于琛咳嗽一聲,剛想拔刀相助,意料不到的事發生,姚永欽的女伴趨前一步,磁性的聲音問︰「這位是不是周承鈺小姐?」
「是,」我說,「我是。」
她似乎有點忘形,「周小姐,你一向是我的偶像,久仰久仰,我姓喬,叫喬梅琳。」
馬佩霞已經動容,我則好奇地看著這位漂亮的小姐,不能夠明白自己怎麼會成為她的偶像。
姚永欽對我說︰「我把梅琳送到她男友處即刻過來。」
我揚起一條眉毛,偷笑,他還要假裝他同喬小姐不是一對兒。
他同那女郎走開去。
我連忙說︰「我們還不走,在這里等什麼?」
馬佩霞問我︰「你可知道喬梅琳是誰?」
「我不知道,我不關心。」
「在本市她比你更出名,她是電影明星。」
「好極了,姚永欽可找到歸宿。了。」我站起來。
博于琛雙眼中全是笑意,「你全然不愛他,是不是。」
姚永欽?我嘆息一聲。
我同傅于琛說︰「我之一生,只愛過一個,你說他是不是姚永欽。」
暗的眼神轉到別的方向去。
馬佩霞說︰「看她如坐針氈,我們不如走吧。」
暗于琛說︰「晚飯還沒有開始。」
馬佩霞也說︰「如果喬梅琳說仰慕我,我就不走了。」
我惱羞成怒,「你們這一對老情人真不愧是好搭檔。」
馬小姐看傅于琛一眼,「生氣了。」
「你們兩人不結婚真可惜,這樣合拍,」我是由衷的,「到什麼地方找這樣的舞伴去。」
暗于琛說︰「走吧。」
我們三人走到門口,姚永欽趕上來,我正眼也不去看他。
「承鈺。」他叫我。
我指指雙眼,「給我看見了,下不了台,不是我的錯。」
「你呢,」他憤怒地說︰「你何嘗不是瞞著我裝神弄鬼。」
「這是歐陽太太,這是我監護人,誰是神誰是鬼,你倒說說看。」
「嘿,監護人——」
「住嘴。」
「誰不知道——」
「住嘴。」
「你同他——」
我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他痛得後退怪叫,那句無禮丑陋的話總算沒說下去。
我默默與傅于琛及馬佩霞上車。
馬小姐說︰「你不必出手。」
我瞪她一眼,「都是你們,叫你們走,一直同我玩。」
「承鈺,你不再是個兒童,你原可以做得大體些。」
暗于琛說︰「也許人家紐約作風是這樣的。」
「你,」馬佩霞氣問,「太不負責,到現在還縱容她。」
暗于琛說︰「歐陽太太,這些事你就別理了,再管下去只怕你嫁不成。」
「讓我下車,司機,停車。」
「佩霞,你已不是一個兒童,做得大體點。」
馬佩霞才不說話了。
今夜不知發生什麼事,大家忽然瘋狂起來,近二十年的壓抑,把我們逼成這樣。
馬佩霞喃喃說︰「我喝多了。」
把她送回家,歐陽聞聲到園子來接,她對我們體貼了一輩子,總算有人對她也這樣好,真替她高興。
接著送我,傅于琛忽然問︰「累了沒有?」
我一顆心提了起來。
「跳舞跳累沒有?」